10
我想給裴稷報夢,告訴他我就被埋在宋家那棵梨樹下。
但我又不知怎樣入他的夢。
此刻他正睡著,眉頭緊鎖,像是在夢魘中。
過去三年我見過很多次他這樣的時候,有時候他也會夢中落淚。
我想要叫醒他時,他會立刻醒來用力掐住我的脖子。
見是我後,才鬆了手。
那時候他說讓我不要在他睡著的時候碰他,因為他會殺了我。
我膽怯了很久,直到後來聽人說裴稷在北境那些年經常遇到刺殺,所以他睡的一直不安穩。
我想了想,雙手捧著他的臉,額頭抵著他的額頭,也許就能入他的夢。
可是依舊沒用,他這樣警覺的人,卻連眼皮都未動一下。
這幾天我也試圖找過別人和別的鬼魂,可我好像被困在了宋如初身邊,只要離她遠一些,我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又拽了回來。
我不知道她還對我做了什麼,我難道要永遠被這樣縛著麼?
我正抬頭準備出去的時候,裴稷突然摟主我翻了一個身。
明明我沒有實體,可他卻好像就能抱住我。
然後他也醒了。
他看著空空的懷抱,愣了片刻後喉頭動了動,呼吸從沉重慢慢平穩。
然後我聽見他說:[裴稷,別被她迷惑了。]
在我們這段姻緣里,他始終是清醒的。
即便那麼多個夜裡他好像要將我刻入骨血,可當東方微光起的時候,他又恢復成北鎮王裴稷,我還是宋家女如初。
11
天還未亮時,宮裡又來了人,說天子突然醒了。
裴稷進了宮,不久之後,喪鐘傳來。
天子駕崩,舉國悲戚,新帝年幼,裴稷攝政。
十三年前他戴著枷鎖被流放北境軍營,十三年後他踏著屍山血海站在了最高處。
然後,他開始殘忍清理。
當年的五大家族被他殺的只剩宋家。
坊間笑談:[朱王羅謝四家當年不應送珍寶而是應奉上美人的。]
[就是,珠寶都是俗物,唯人有情。那位女君我也有幸瞧見過,當真是生的瓊花玉貌我見猶憐,就算北鎮王再怎麼鐵石心腸,又怎抵得過美人纏綿。]
[我可是聽說北鎮王只要在府中,那可是都不下女君床榻的。]
我聽到這些話語時,阿娘正在夸宋如初:[乖女兒,現在你可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連太后都比不過你。]
宋如初興致缺缺:[尊貴又有什麼用,女兒都一個多月沒見到君上了。]
阿娘勸她耐心些,說他目前正在處理朝政,等忙完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宋如初擔心別的女子這時候代替她。
阿娘笑道:[且說目前沒有,就算有,爹娘也會替你除掉。]
[阿娘,你對女兒真好。]
阿娘說:[不對你好對誰好,你可是娘一手帶大的珍寶。]
我怔怔的看著她們,是因為我不是在阿娘身邊長大,所以我就如她口中的別人一樣可以隨意除掉嗎?
宋如初又問我屍身的狀況,阿娘說沒有再挖開看過,但大抵是已經腐爛成了那棵梨樹的養料了。
我低頭看著我的腳,覺得阿娘說的是對的。
前幾日我的腳就開始變得透明,我想我是在開始消散了。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停留人間,也不知能停留多久。
更不知為何我死了這麼久,也沒見鬼差來拘我。
12
又過了兩日,裴稷終於要回來了。
宋如初在鏡前精心裝扮。
她欣賞著鏡中的自己:[葉兒,從前真的是君上自己來這裡,阿梨沒有主動去請過麼?]
葉兒回道:[是的。]
宋如初不屑一聲:[那她真是手段了得,從前是我小瞧了她。]
葉兒又說:[女君,您要不要換一身素雅些的衣裳,二小姐極少穿這樣鮮艷的。]
宋如初冷了臉:[她是她,我是我,我喜歡什麼便穿什麼。]
[可是……]
[葉兒。]宋如初轉過身看著她:[已經兩個月了,宋阿梨正在變白骨,有什麼好擔心的。]
前些時日我還覺得她聰明,現在她卻這麼拎不清。
不,她也不是拎不清,她只是急於擺脫我的影子。
沒有誰願意一直做別人。
13
傍晚時分,裴稷終於來了。
一身玄色暗金蟒袍,殺伐中也添了矜貴。
他本就是貴族子弟,只是從前被血和仇恨掩蓋了內里。
宋如初忙起身迎接,她眼中是驚艷與迷戀。
[君上,您終於回來了。]宋如初嬌軟的依偎在裴稷懷裡。
裴稷此刻也是氣勢激盪。
位居高位,美人在懷,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
他摟住宋如初纖細的腰肢,眼中的凌厲也漸漸消散,攀上些許的溫柔。
[恩,回來了。]他啞聲應了她。
下一刻,卻又眉頭皺了皺:[你的香還沒換麼?]
宋如初眼神有些躲閃:[換……換了呀,君上那次說不喜之後,妾身就再也沒用過了。]
裴稷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最後並未說什麼,與他一起用了膳,然後離去。
他一走,宋如初就把身上的珠玉香囊都扯了下來:[我都用了這麼久的梨香,差點把自己都腌入味了,君上怎麼還說味道不一樣。]
[葉兒,你是不是在騙我,你是不是不想你家人活了?]她厲聲問道。
葉兒立刻跪了下來:[奴婢絕不敢騙女君。]
[那這是何故?]
葉兒想了想:[或許不是梨香而是體香的緣故?奴婢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獨有的味道。]
宋如初道:[什麼梨香體香的,難道他不是看臉麼,我現在與那災星幾乎一模一樣,我都快認不出我自己了。]
宋如初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裴稷以前也從未在我面前提過什麼香味。
我飄到裴稷那邊,他坐在案前,明滅的燭光里,他看著案上的硯台。
曾經,他在這裡寫字,我在一旁研墨。
窗外是修竹,每當風吹過的時候,竹葉聲伴著墨香,有一種別樣的寧靜,是我很喜歡的時刻。
這時風依舊在吹,竹葉依舊在響,但研墨的我已經不在了。
過了一會兒周放來了,裴稷問他:[宋家那邊可有什麼發現?]
周放回道:[一切如常,並未發現什麼不妥之處,主君是察覺什麼了嗎?]
裴稷冷冷道:[她的味道,依舊不是她的。]
周放撓了撓頭:[主君是說女君麼,味道變一下也沒什麼,又不是人變了。]
裴稷眼神一動,看向桌上新送來的梨,喚了人前來,讓他去給宋如初傳話,說明日想吃梨酥,讓她親手做一份。
梨酥我從前給他做過,他是想通過味道來分辨麼?
他是真的在懷疑了。
我也沒想到他真的會上心,或許是他不能容忍被欺騙。
沒關係,只要我的屍身能被挖出來就行。
院中那棵梨樹伴了我十七年,它吸取日月雨露生長,結出的果子甜蜜過我苦澀的人生。
它那樣好,那樣純凈,它和嬤嬤一樣撫養我長大。
它亦是母親,不應以我的腐肉枯骨為養料。
14
宋如初接到話後,焦急起來:[君上怎得好端端的想吃梨酥,我又不會做。]
葉兒勸她不要急:[奴婢見二小姐做過幾次,知道法子。]
宋如初立刻讓她寫出來,然後去小廚房製作。
她熬了整整一夜,廢了好些食材,終於蒸出一鍋。
葉兒嘗了一口:[差不多了,就是這個味道。]
宋如初鬆了一口氣,梳洗一番後端著梨酥去見裴稷。
裴稷嘗了一塊,慢慢地咽了下去。
[君上覺得味道如何?]宋如初期待的問道。
我也很期待,但說實話,我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梨酥怎麼樣。
第一次做梨酥給裴稷還是成婚後半年左右,他受了傷回來養傷。
嬤嬤便讓我去照顧,我說君上不喜我,去了怕是給他添不快。
嬤嬤那時笑著說:[阿梨,夫妻關係是你進一步,便離他也近一步,且保家衛國的兒郎,骨子裡也壞不到哪裡去。]
[你沒有父母庇護,這世道女子又艱難,但你可以利用現在擁有的,建一個你自己的家。]
我聽了嬤嬤的話去了,裴稷果然不喜我,但也沒趕我走。
我硬著頭皮近身照顧了他半月,幫他換藥為他梳洗,梨酥就是在那期間做的。
他睡著的時候,我見府中梨子熟了沒人吃可惜,便摘下來蒸了做成酥。
我記得那天滿室的梨香里,我熱的臉上都是汗,他突然出現問我做的是什麼。
我對他撒了謊:[妾身見君上吃飯沒胃口,便想做點開胃的給君上。]
他似笑非笑:[那你在裡面下毒了嗎?]
[妾身不敢。]我為了證明,立刻咬了一口吃下,結果又燙的吐了出來。
那一瞬我以為他會殺我,但他竟然沒有。
而且後來他還是吃了梨酥,吃了好幾塊。
嬤嬤笑眯眯地說:[你看,是不是就近了一步。]
再後來,我便每年都做梨酥,好像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15
裴稷吃下那塊梨酥後,良久的看著宋如初。
宋如初又問道:[君上,味道如何?]
裴稷的手放在她修長的脖頸上,這樣的親密讓宋如初眼中都是欣喜。
我有些失落,果然我的梨酥也沒什麼不同。
可下一刻,裴稷的手猛的收緊,眼中全是殺意:[你究竟是誰,宋如初在哪裡?]
宋如初被掐的不能呼吸,臉上充血漲的通紅,她用力掰著裴稷的手,可她的力氣在裴稷面前無疑蚍蜉撼樹。
[君上,我……我就是……宋如初啊。]她艱難的說道。
裴稷一字一句:[我再問你一遍,宋如初在哪裡?]
周放他們聽到聲音進來,紛紛請裴稷息怒。
[主君若有疑慮就細細審問,若是殺了女君,可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周放大聲道。
裴稷這才慢慢鬆了手。
宋如初跌坐在地上猛烈的咳嗽,眼中都是恐懼。
但她依舊不承認,她說她是宋如初。
的確,她是宋如初,她不算撒謊。
裴稷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既然說你是她,那你告訴本王,你嫁來時身子那樣弱,吃了好些補藥也沒見調好,是怎麼在短短七日內就康健的?]
[還有你身上的味道,你做的梨酥,為什麼與從前相差那麼多。]
宋如初這才知道我替她出嫁的時候身體是不大好的。
我常年生活在那院子裡,飲食又被短缺,身子哪裡能好的了。
只是我也不明白,我除了避子藥,又是什麼時候吃的補藥?
但我肯定是吃了的,否則也不會有那個孩子。
是裴稷讓人換了藥嗎?
他,也曾想要與我有一個孩子麼?
宋如初搖著頭哭泣:[君上,妾身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裴稷冷笑一聲:[你和她的確十分相似,可你不是她,絕對不是,周放,將宋卿夫妻叫來。]
他是想讓阿爹阿娘來辨認。
可他啊,答案對了,方法錯了。
16
阿爹阿娘很快就來了,他們裝作辨認一番,一口咬定她就是宋如初。
他們也沒有撒謊,所以裴稷看不出破綻。
他並不知道,宋家還有個女兒。
那個女兒與他三年夫妻,叫宋阿梨。
周放他們也勸道:[主君,或許是您最近太累了,先去歇息吧。]
裴稷慢慢冷靜下來,他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後,他走在月光里。
這個男人,我竟有些看不透。
身體的香味、是否康健、普通的梨酥,其實並不能證明一個人被換了。
以他的性格,也不應這麼武斷。
可他卻這樣篤定。
周放從後面追上來,問他:[主君,您究竟怎麼了?]
裴稷停下腳步看向他:[你還記得本王說的那個夢嗎?]
周放想了想:[主君您是說夢見女君和一個孩子站在河對岸,主君您怎麼叫女君,她都不應您那個?]
裴稷緩緩點了點頭:[周放,她可能……已經死了。]
[我這一生,好像從來都留不住什麼。]
[爹娘如此,兄弟姐妹如此,她……也如此。]
[更或許,還有一個孩子。]
[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我飄到他身前,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悲傷。
周放連連否認:[不會的不會的,主君您……您別多想,女君肯定還是女君,至於孩子御醫不是說了嗎,今年定有信。]
裴稷沒有再說話,他想了想:[你立刻去查,查宋夫人當年生產的時候,是單胎還是雙胎,如果是雙胎,那一切就能說通了。]
冷靜下來的他很快就想到了這種可能。
可當年知道阿娘生雙胎只有幾個人,術士早已五湖四海遊歷去了,嬤嬤已經去世,只剩下爹娘和葉兒知情。
而爹娘是早有準備的,不會輕易留下隱患。
17
果然,周放什麼都沒查到,當年接生的穩婆和在場的丫鬟僕婦這些年都已經陸陸續續離世。
或許嬤嬤,也是他們害死的。
那時候嬤嬤身子總不大好,便回老家休養,可沒多久就傳來嬤嬤病逝的消息。
我當時傷心的幾乎不能下床,然後葉兒被爹娘送來了。
葉兒和其他侍女也被拷問過,但也沒問出什麼線索。
最後,葉兒還以挨不住刑為藉口,撞了刀自盡了。
現在知道事情始末的,就只有爹娘和宋如初了。
宋如初穿著我常穿的衣衫梳著我常梳的髮髻來見裴稷,她也不哭鬧了,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這時候的她最像我。
裴稷也有一絲的恍惚。
宋如初奉上茶,說了一些只有我和裴稷知道的私密事。
這些事都是葉兒來後發生的,看來葉兒偷看的本領還挺厲害。
裴稷安靜地聽完,然後反問一句:[既然你都記得這麼清楚,那洞房那天本王對你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宋如初眼神一緊,或許她以為自己主動說出那些私密事裴稷就會信了,沒想到裴稷會反問。
[過了這麼長時間,妾身……已經忘了。]她小聲說道。
我還記得,他說:[縱使你生的的確惹人垂憐,也別想本王憐你半分。]
裴稷冷冷的笑了起來:[忘了?那你就去好好想,想好了再來告訴本王。]
????宋如初立刻逃也似的走了。
我聽見周放他們在說:[主君的性格真的變了,以前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
[因為在乎,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你們說主君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乎女君的,以前也沒看出來啊。]
[這姻緣啊有時候就是潤物細無聲,或許是從一杯茶一碗飯開始,誰知道呢。]
18
我的腿也開始消失了,只剩長長的衣裙飄來飄去。
我根據上次消散推算了一下,離我全部消散應該沒幾天了。
裴稷的調查也換了方向,他讓人找無名的女屍。
活見人,死見屍。
他說若是找不到我的屍體,那就證明我還活著。
我越來越覺得他是真的想要找到我,而不是為了證明他被宋家欺騙。
我不斷的告訴他我被埋在梨樹下,他依舊聽不見。
我覺得他有時候也很笨,明明夢見我在梨花樹下,怎麼就不去宋家挖一挖呢?
幾天後,無名女屍找出很多,還有不少男屍,甚至還有嬰孩的。
他帶著宋如初去辨認了,裡面沒有我。
經過那些孩童屍身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那些嬰孩,大多是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