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青番外:
第一次見到葡萄,周裕青就很不喜歡她。
葡萄黑瘦黑瘦的,攥著手中薄薄的小包袱,好奇地往屋內張望。
葡萄是母親為他買的第五個通房。
他瘸了腿消沉到現在,母親為他操碎了心。
接連買了四個貌美丫鬟,希望能叫他有些生氣。
周裕青不收用,只讓長樂去問她們,少爺瘸了腿,她們是怎麼想的。
有說不介意,有說可憐少爺,有說願意盡心服侍少爺,還有的拚命擠下幾滴眼淚。
她們說什麼,周裕青都覺得說違心話的她們可憐,連帶著自己也可笑。
唯獨問到葡萄時,她正在賣力擦那柄紫竹木拐棍,還讓旁邊周裕青給她搭把手,端盆水。
發覺長樂沉默著,葡萄才抬起頭,恍然大悟地撓撓頭:
「對不住啊少爺,我忘了你是個瘸子!我自己端自己端。」
長樂小心翼翼去看周裕青的臉色,心想這個姑娘今天就得滾蛋。
周裕青說不清,當葡萄說忘了他是個瘸子時,自己心頭那種微微的竊喜是什麼情緒。
他已經很久沒被人當成正常人了。
當初他和鄒柏安,關係其實很好的,原本書院考學時,二人互相不肯讓。
他從馬上摔斷了腿,回書院耽誤了課業,可還是考了第一。
本來周裕青很高興,可後來他聽到鄒柏安說,怕周裕青從此灰心,所以這次考試故意讓著他。
那些自以為是的好心,對周裕青來說是巨大的羞辱。
他的性子越來敏感古怪,越來越偏執刻薄。
後來家中不許提瘸,跑,跳,到後來連一切關於腿的詞都不許講。
可越是刻意地不許講,就越是在開口前,已經在心裡念上千百回。
長樂想幫葡萄講兩句好話,就問她怎麼看待少爺的腿。
這話問得葡萄有點摸不著頭腦:
「那咋了?我的二黑瘸腿也照樣看家呢。」
長樂忙去捂她的嘴:說少兩句吧活爹。
周裕青不知為何,心裡竟然觸動。
留下她吧。
讓她洗四遍澡,並不是嫌她髒,他自己平時都換水洗五遍呢。
那盆白獅子本來就是拿去給她撐腰的,怕那些高門小姐勢利眼瞧不起她手上空空。
拿她和蘇小姐比,也不是喜歡蘇小姐,是想著自己如果腿是好的,是不是本來該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喜歡葡萄,難道真是腿瘸了,自己也沒了心氣,覺得自己配不上千金小姐了?
所以說刻薄話,貶低她,也貶低自己。
還是母親看出了他虛張聲勢的自卑,勸了一句:
「青兒,你平日說話不中聽,可是你記著戳人心窩子的話不能說,做人說話都要給自己留轉圜的餘地。」
裝睡時,聽她跟長樂說打算要二十兩銀子給自己過生辰。
周裕青心裡著實高興,盡力找各種藉口給她銀子。
想要一身她做的衣裳,又怕趕工太快傷了她的眼睛。
那就扇墜子、玉絛子,只要是她送的,都好。
他是想著生辰那日跟母親說,娶葡萄當正頭娘子,他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以後也不說刻薄話傷她心了。
可那生辰禮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她想去鄒家,不惜拿出來自己給她的銀子也要嫁。
「葡萄你也不照照鏡子,除了我,誰還瞧得起你?」
周裕青,你也不照照鏡子, 誰瞧得起你?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子,誰會看得上你?
「難怪要準備二十兩銀子,你不花錢鄒家怎麼願意娶你進門?」
你也不看看自己瘸了的腿,葡萄怎麼會看得上你?
難怪你要買丫鬟進門,你不花錢怎麼會有人願意跟著你?
貶低她,也貶低自己。
說最狠最刻薄話的人, 不過是想得到最重最認真的反駁。
不肯承認自己潰敗失守的心, 就假裝離開勒索一個挽留。
但是忘記了你我都是第一次把真心交付, 所以誰也不肯低頭。
萬幸那天是滿月, 照見臉上心上的眼淚。
才叫各自心軟心苦痛, 彼此留情留餘地。
坦白地說,回去尋葡萄時, 周裕青是猶豫過一瞬的。
他的腿眼見著就能治好,這是令他欣喜的事。
可是一想到葡萄不在了,心頭的痛苦立馬壓過了欣喜。
瘸著就瘸著吧,總要找到她,免得悔恨終生。
大夫說他病得很重,要養一兩年。
病得很重麼?
周裕青其實不大記得了。
只記得葡萄被人逼退到角落裡,抬起頭看見他時滿眼欣喜。
只記得葡萄哭著要他把自己賣了, 眼淚落在他脖頸上滾燙。
只記得不管天高路遠,自己總要找到她,帶她回家吃頓飽飯。
正想著,身旁葡萄猛地從夢中驚醒, 心有餘悸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周裕青,我夢到我的二黑了。」
二黑是葡萄最惦記的小狗。
也是周裕青死都不肯承認跟他很像的一條狗。
一隻瘸了腿, 愛狗叫, 脾氣大,卻會在天黑時找她回家吃飯的狗。
葡萄被賣那天, 擔心二黑會被旁人捉去吃掉, 就偷偷解了他的繩子,拿著棍子哭著把二黑攆進山里了。
後來周裕青去找了幾次, 都沒找到。
只找到一隻才斷奶的小黑狗,興許是二黑的孩子。
葡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周裕青心裡揪著疼。
從前習慣說刻薄話的嘴,如今搜腸刮肚想著哄她的話:
「二、二黑給我託夢了, 說他如今在山裡當狗大王,樂不思蜀,就不來找你了。」
葡萄狐疑地盯著周裕青:
「真的麼?有沒有說從前跟我在一塊的事?他是怎麼跟你說的?你不許騙我!」
……
對啊,一隻狗怎麼跟他說呢。
說葡萄啊, 你要聽周裕青的話, 多吃兩碗飯?
說葡萄啊, 你要跟周裕青好好過日子, 多吃兩碗飯?
不對不對, 二黑又不認識他周裕青,怎麼會幫他說話呢。
「二黑他、他是這麼說的,他說……」
編不下去的周裕青只好握住葡萄擦眼淚的手, 攤開手掌,
無可奈何把臉放上去哄她,低聲叫了聲:
「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