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憤怒地打斷了我,像個忽然炸開的刺蝟。
「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年多辛苦?我喝酒喝到胃出血,熬夜改方案改到頸椎腰椎都出了問題!這兩年,為了公司運轉,我把自己的存款都搭了進去,甚至把以前的包和首飾也都賣了,結果呢,賺的錢全給你拿去給那個女人!她一個破高中老師,憑什麼坐享其成用我的血汗錢!」
我終於壓抑不住,也厲聲咆哮起來。
「我不是嗎?就你辛苦?我不是也腰肌勞損視力退化,還因為壓力大年紀輕輕就高血壓!給書意的錢是你同意的吧?是你自己說不想當台面下的小三,拿錢換你的光明正大!書意給足你顏面了吧?你說不讓她來公司,她就再也沒去過公司,她甚至還關心你的身體,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周宓渾身顫抖,咬著牙一字一頓。
「你今天就兩個選擇,要麼和我結婚,要麼我們分手!」
我冷笑。
「分手!你說的,別後悔!」
她瞪著我,忽然尖叫:「你混蛋!」
雙手朝我胸膛猛地一推,掉頭就跑。
我踉蹌後退兩步,一腳踩空,從山坡上跌落下來,右腿狠狠撞在石頭上。
「咔嚓」一聲。
大腿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
我疼得暈了過去。
意識昏迷之際,我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
也是這樣差不多的山。
沈書意穿著黑色衝鋒衣,背著一個包,輕輕巧巧從山上走來……
10
醒來時,我躺在九寨溝縣的縣醫院裡。
迷路的遊客救了我。
醫生說我右腿粉碎性骨折,就算完全好,走路也可能會成為瘸子。
「這麼年輕,可惜了。」
我聽了,反而覺得一身輕鬆。
是周宓將我推下的山。
這意味著,我不欠她什麼了!
我不會追究她的責任,畢竟也算實質性夫妻一場,但與此同時,我也不用對她突然想結婚的念頭負責了。
至於沈書意那邊,我有自信。
她那麼愛我,愛到失去自我,愛到沒有尊嚴。
她絕對不會因我瘸了而嫌棄我,反而會高興,會欣喜。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全部擁有我,又重新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之前我還苦惱過。
即使以後回歸家庭,沈書意是個有點道德潔癖的人,會不會因為我和周宓的這點關係,感情難以回到從前。
比如來九寨溝前一天晚上,我們之間多少充斥著尷尬和不自在。
但現在我受傷了。
需要貼身照顧,需要耳鬢廝磨,極易你儂我儂。
還有比這更好的破冰機會嗎?
所以,這些日子我困在迷霧中無法掙脫的困境。
因為瘸了一條腿,全都解決了!
我沒有立刻給沈書意打電話。
她最關心我的身體了,以前有個頭疼咳嗽她都緊張得不得了,現在受傷成這樣,只怕會大受驚嚇。
我決定,等傷好一點再通知她。
與此同時,我需要先把周宓的事處理乾淨。
我要乾乾淨淨地面對沈書意。
周宓在電話里大叫:
「我推你怎麼了?你死了嗎?殘了嗎?是你自己倒霉沒站穩,你憑什麼在這裡義正言辭嚴地指責我,還冠冕堂皇地說什麼不會追究我的責任!狗屁!什麼我主動提分手你答應了,你就是對我倦了,厭了,提起褲子不想認人了!是我瞎了眼,是我太傻太天真,別人當情人拿錢,我他媽的累死累活還倒貼錢!我現在懷疑是你和那個賤女人合夥給我設的局!我要去告你!告你詐騙,告你強姦!」
她已經喪失理智,多說無益。
我默默切斷了電話。
就像切斷了一段畸形歲月。
我靠在病床上,心中升起微微感慨。
沒想到,那麼自命不凡,洒脫瀟洒的女人,撒起潑罵起人來,和街上的婦女毫無二致。
接下來,我委託律師,著手處理公司的股權和資產剝離。
其實也沒什麼資產。
這兩年業務萎縮,我慢慢意識到,離開了平台,我們其實什麼都不是。可笑我們的狂妄自大,把平台的托舉當成了自己的本事。
前兩年掙的一些錢,基本又都搭進去了,還欠了一些外債。
好在每月 8 萬的家用一直沒斷,都存在沈書意手裡。
這幾年陸陸續續給了她 400 來萬,加上房子車子,即使我很長一段時間不工作,我們的生活還是可以很幸福的……
我終於給沈書意撥通了電話。
這麼久沒和她聯繫想必有些擔心了。
果然,電話里她的聲音微微透著急切,「你在哪裡?」
我沉穩開口: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千萬不要擔心,也不要過於著急。是這樣的,我受傷了……」
第二天,沈書意就趕到了這個小小的醫院。
她從門外走進來時。
我一時有種錯覺,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場景。
也是腿受傷了,也是她背著一個包,慢慢朝我走來。
我霎時就感到了一陣安心和從容。
「書意,我沒事。」
我對她展露一個微笑,伸過手去。
她沒有伸手握住我。
徑直在床邊坐下,眼睛盯著我的腿,遲疑開口。
「你……還能走嗎?」
我爽朗地開玩笑,「能走是能走,不過醫生說,可能要變瘸子嘍!」
她點點頭,「能走就行。」
我笑了。
如我所料,沈書意根本不會嫌棄我。
「書意,我有個驚喜要告訴你。」
「程妄,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們同時開口。
仿佛都有些迫不及待。
我笑著搖頭,寵溺道。
「你先說。」
她低頭,從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
「我們離婚吧。」
11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歪了歪頭,「什麼?」
她抿嘴淺笑了下,兀自開口。
「本來不應該在你這種狀況下提的,不過這個文件是之前就擬好了,而且我們後續行程也有些緊,就顧不得那麼多了。程妄,協議內容比較簡單,你現在就看看吧。」
我有些發懵。
怔怔看著文件上的《離婚協議》幾個字。
驟然抬頭,嗓音嚴肅。
「書意,你如果在跟我開玩笑,立刻停止。我現在心情不錯,本來也有個驚喜要告訴你,你別破壞了……」
沈書意忽然悠悠嘆了口氣。
「你說的驚喜,不會是要和周宓分手,重新回歸家庭吧?」
我看著她,半天沒說話,不明白為何她明明猜到,卻是這種反應。
她身子緩緩向後靠在椅背,面上掛著一抹好笑的表情。
「程妄,你這幾年好像變得有點認不清自己了,難道你真的以為你和周宓發生了那種關係,我還在等你回家?」
我大腦有些凝固。
唯一冒出的清晰想法竟然是:
她的笑容好陌生。
我怎麼從沒見她這樣的笑容?
譏諷、好笑、憐憫……還有種隱隱的、自然而然的居高臨下。
仿佛動物世界裡的獅子,在看著一直虛張聲勢的螳螂。
「唔,本來不想說太多,但你的反應似乎會耽誤接下來很多時間……」
「程妄,從在電腦里看到你和周宓那些不堪入目的視頻開始,你就不是我丈夫了。我後來考慮的,從來不是是否離婚,而是怎麼離婚的問題。當然,感情的切割也需要一點時間,包括我,包括茜茜。」
「我重新規劃了自己未來的生活,這需要不少錢,如果正常離婚,僅平分房子的那一半,對我而言不夠。」
「當然,有些女性即使離婚也能靠自己獨立、強大。我很敬佩她們,但我很清楚自己,我不是那一類人。在我以往幾十年生命參與的社會競爭中,我從來不是勝出的一方。」
「生物學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本質是複雜且多樣的,雖然我不是這個人類社會的強者,但你是的,周宓也是的。你們天生擁有旺盛的精力、聰明的頭腦、幸運的生長環境。你們擅長競爭,擅長博弈,甚至因此感到興奮和滿足。於是我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
我愣愣開口,「什,什麼任務?」
沈書意並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略帶悲憫地看了我一眼。
「老實說,你們倆還是讓我有點失望的,過度沉溺於人類原始的衝動,又擺脫不了社會虛假的慾望。不過四年時間,就將你們原本的優勢和積累消耗完了,好在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麼?」
「差不多夠我和茜茜在澳洲接下來的生活了。」
我眯了眯眼,大腦仿佛已喪失思考能力,完全被她的話帶著走。
「澳洲?你和茜茜?你們去澳洲幹什麼?你是我的妻子,茜茜是我的女兒,我的錢足夠我們一家三口在國內好好生活,我不同意去澳洲!」
沈書意垂眼幾秒。
「程妄,你沒有錢,你名下一分錢也沒有了。」
我凝眉,沉聲開口,「什麼意思?沈書意,家裡的資產包括這幾年我給你的錢都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不是你說我沒有就沒有的,別拿你自以為的認知取代法律。」
她平靜地看著我,慢慢說道:
「程妄,你不記得了麼,家裡的所有資產全部在茜茜名下,你每月給的家用,我拿來在澳洲買了一套房子,也在茜茜名下。孩子名下的資產,是不參與離婚夫妻財產分配的。」
我陡然睜大眼,想到什麼,厲聲問:
「所以你要把茜茜帶去澳洲,就為了拿到撫養權好掌控她名下財產?茜茜在哪?你是不是把她藏起來了!沈書意,你是不是瘋了?你竟然為了錢寧願把孩子送出國!你有沒有想過,我如果跟你爭奪茜茜的撫養權,你未必爭得過我!」
沈書意輕輕搖頭,嗓音柔和。
「你連茜茜為什麼要去澳洲都不知道,又談什麼爭奪她的撫養權呢?話已經說到這裡了,那就把話說透吧。」
「程妄,我有你電腦里以前和合作公司偷稅漏稅的資料,有你和周宓出軌的 74 段視頻,並且是你們自己拍的,還有你們共同居住形成事實婚姻的證明,這個婚是和平離還是打官司離,你自己想清楚。」
「至於茜茜的撫養權,法律規定年滿 8 歲孩子能自行決定和誰一起生活,程妄,你自己回想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你覺得茜茜會選你嗎?」
我凝視著沈書意。
她臉上掛著一貫的淺笑。
安靜、溫順,毫無攻擊力。
我卻莫名全身發起抖來,好一會,顫聲開口:
「所以這幾年你一直在演?你裝成一副委曲求全的可憐模樣,縱容我和周宓出軌,不停地從我們這裡拿錢又悄悄轉移資產,還離間我和茜茜的感情……沈書意,你什麼時候變成這種蛇蠍女人了!」
她緩緩衝我一笑。
「當你把我置身於女人最無助,最羞辱,最痛苦的境地時,你又怎麼能責怪我運用一切手段拯救自己呢?」
我嘶聲怒吼:「可是茜茜呢?你一直在挑撥我們父女感情對不對?你故意在她面前示弱,讓她對我產生恨意!可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你讓她小小年紀就經歷這些,你配當一個母親嗎?」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冰冷,仿佛透著深潭的寒氣。
「為什麼不能面對?看清生活的真相,本來就是成長的一部分。再說,茜茜的人生黑暗,不恰恰是你這個父親帶給她的麼?!」
我僵立在那裡。
長久地一動不動。
12
我不同意離婚。
沈書意似乎也不強求。
「那就按照起訴流程一步步來吧。」
她走時,淡淡扔下了這一句話。
我瞪著天花板一整天。
看著上面不知從哪兒折射過來的陽光,慢慢從東移到西。整個人仿佛從內到外全部掏空,只剩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忽然拿起手機瘋狂查茜茜學校電話。
沈書意說我連茜茜為什麼去澳洲都不知道,不可能爭奪撫養權,學校一定知情。
電話里終於傳來老師的聲音。
「茜茜爸爸,真是恭喜你啊,茜茜從小就是個數學天才,這次拿到了國際數學競賽個人金牌,又拿到了澳洲數學大師賽的全額獎學金,馬上就去那邊讀初中了。這是整個市,不,是我們國家的驕傲啊!當然,你們作為家長這一路的教導花了無數心血,茜茜那天在台上演講時還哭了,說是感謝媽媽這幾年日日夜夜,對她無條件的支持和陪伴……」
我愣愣地掛斷了電話。
茜茜數學很好?
她參加了國際數學競賽還拿了金牌?
她要去澳洲讀初中了?
……
我什麼都不知道。
全都不知道。
接下來幾天, 我整天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獃。
周宓來了。
她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我床邊。
短短半個月,她整個人如頹敗之花迅速萎靡了下去, 臉上透著遲鈍和迷茫。
「我去找沈書意了。公司清算欠了三百多萬, 我想讓她把之前公司的錢退一部分回來,總比我們兩個都成了失信人員好。」
「結果她笑著對我說,錢是沒有的,但可以對我和你這幾年的辛苦工作表達一下感謝。太搞笑了,明明她是被戴綠帽的妻子, 她是我們三角戀弱勢的一方, 她憑什麼對我們表示感謝?」
「程妄……我們是不是被她玩了?」
我入迷地盯著天花板,輕聲問:
「知道她為什麼那麼關心我們的身體嗎?」
周宓咬著下唇不吭聲。
我低低笑了起來。
「你也猜到了對吧?她說的沒錯,我們兩個都是聰明人。是的,她需要的不過是身強力壯幫她賺錢的工具人啊, 現在我們兩個工具人沒用了, 不僅沒用,還多了一身的病, 所以啊,人家不要了……」
一年後。
沈書意在澳洲起訴了線上離婚。
我其實早就放棄故意拖著她的心了, 但還是選擇起訴流程, 是因為我想在視頻里看看她和茜茜。
法官在宣判時,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視頻里的人。
沈書意坐在一個典雅精緻的歐式別墅客廳。
遠處的窗子是藍得不真實的天空。
屋子裡陽光明媚, 唯美浪漫。
她沒戴眼鏡,穿著低胸碎花裙,露出的皮膚黝黑但健康。
我恍然想起。
她運動天賦是極不錯的。
以前每次陪她爬山去拜祭, 總是她輕快地在前面走, 時不時轉頭笑著等我。
法官判離。
沈書意表達感謝後,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和我說,直接關了視頻。
我看著熄滅的螢幕良久。
外面有人在叫我。
「老程,3 號房要大便!」
「來了!」
我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這是城郊的一座老人院, 我在這裡當看護。
破產、失信、瘸腿, 很長一段時間, 我根本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連跑外賣都沒人敢要我。
更重要的是, 我也沒那個心氣了。
周宓曾經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她因為失信進不了大企業,就去了一家私人公司給老闆當助理, 一次和客戶拼酒時喝到胃穿孔,住了很久的院。
她打電話找我借錢。
說等她病養好就能上班了,到時還我。
我把全部家當 6000 塊錢都給了她。
後來她再也沒和我聯繫過。
3 號大爺在廁所拉稀, 「呲呲啦啦」的聲音響亮。
我按開了電視。
裡面正在放《動物世界》,介紹的是壁虎。
我一眼認出。
那正是沈書意以前養的那種壁虎。
旁白的聲音低沉渾厚:
「撒旦葉尾壁虎是自然界一種神奇存在, 弱小、緩慢、毫無攻擊力, 處於食物鏈的低端。」
「它是自然界無可爭議的頂級擬態大師。為了生存主動進化,將形態偽裝成環境的一部分, 順應環境隨時變化。」
「在弱肉強食的競爭中,它既能長時間低調蟄伏,又能在最後關鍵時刻,果斷斷尾求生, 為自己尋得一片新天地!」
「動物,永遠是我們人類最好的老師。」
我轉頭看了眼窗外。
天高雲闊。
在這片天空下。
無數叢林法則猶在上演。
而我,是落敗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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