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起身去廚房,半個多小時後,她端出一個小蛋糕。沒有奶油,只有蛋糕胚,上面還插了一個蠟燭。這是她臨時和面,用烤箱做的。
「少爺,祝你生日快樂,長命百歲。」蘇荷笑道。
程意之看著那蛋糕先是一愣,繼而低聲笑起,擦了擦蘇荷臉上的麵粉,說:「看你,弄的跟小髒貓一樣。」
蘇荷的笑僵在臉上,整個人霎時間像冰雕一樣一動也不動。程意之溫暖的手掌在她臉頰上輕輕擦著,那是全然不同於程嶸的觸感,他溫柔耐心,以至於讓她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是何身份。
直到程意之收回手,她的心依舊高高懸起,似乎再也下不來了。
程意之說,這是他娘去世後,他過的第一個生日,也是他第一次同旁人提到他娘,一個被程嶸納姨娘活活氣死的女人。
「我若是娶妻,這人必定是我心愛之人,而我這一生也必定只有她一人。」夜燈微光點亮程意之堅定的眸光,那眸光鄭重而灼熱,叫蘇荷不敢直視。
蘇荷垂下眼,胸口發澀卻依舊笑道:「那她真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這夜無比漫長,卻又十分短暫。
第二日,程意之便應了程嶸的吩咐,去巡查程家在外地的生意。這叫程嶸十分意外,換做往年,父子兩人定要拉鋸爭吵一番,這事才能敲定。
離別那日,蘇荷藉口身體不舒服,沒有去送程意之。
程意之心中煩躁,一路上就像個火藥桶,嚇得炸胡只想當啞巴。
而程家別墅內,蘇荷坐在窗邊,望著火車站的方向,坐了一天。
8
程意之這一去,估計要抵著年尾才能回來。
年底這種時候程嶸也忙得很,今天這個酒會明天那個宴會,需得人作陪。程嶸是趁勢而富的生意人,肚子裡詩書底子淺,有些場子他便叫蘇荷一起參加,畢竟蘇荷讀過些書。
蘇荷推脫了兩次後,程嶸失去耐心,一把地揪住她的領口,惱道:「我買的是姨太,不是祖宗,只要沒病死,就得陪我去!」
事後,程嶸罰蘇荷跪花園,還不許旁人給她送吃食,最後是二姨太夜半給她帶去飯菜和一句話。
二姨太嘲諷道:「你知道人最可悲的是什麼嗎?該認命時不認命,總以為人能勝天。」
蘇荷跪在地上聽著,一言不發。
果然,二姨娘看出了端倪,但她仍感激二姨娘沒有告訴程嶸。
那之後,程嶸的宴會,蘇荷都會去參加。很快,圈裡人都知道程嶸添了個肚子裡有墨水的姨太太。
但僅止於此,說來也巧,每次程嶸想在她房裡過夜,二姨太總會有些這樣那樣的事把程嶸叫走。
小翠為此怨念重重,在蘇荷面前嘟囔道:「二姨太分明就是故意的,跟您爭寵。」
「小翠,不許那樣說二姨娘。」蘇荷極難得地嚴厲起來。
見小翠面露委屈,蘇荷又收斂厲色,柔聲說道:「我知道小翠是為了我好,但二姨娘不是那樣的人。而且,這樣的日子也是我願意的。」
說罷,蘇荷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她蒼白的面容,真真是楚楚可憐的病美人。
但誰都不知道,她是裝的。
說來可笑,早就認命的人突然抗爭起來。可她在抗爭什麼,她在期待什麼,她自己都說不清。
身處大霧,她什麼都看不清,什麼也不敢想。只知道,這樣裝病會叫她心裡少些痛苦和糾結。
可程意之那番話,讓她忽然察覺了些什麼,卻也更害怕了,以致於她連送行都不敢去。
明知無望,卻因幻想而生出一點星光,才是這世間最烈的毒。正如二姨娘所說,該認命時不認命,總以為人能勝天。
程意之要回來的那日,程家別墅里一早就忙開了,可全家人等了一天,只等來一身狼狽的炸胡。
炸胡說,他們的火車在路上被倭國兵炸了,他找不到少爺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蘇荷的腦中「轟」地一聲巨響,而後腦子裡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他出事了,那她也不想活了。
這一晚,程家的燈徹底通明。
炸胡帶了人去爆炸點找程意之,不論死活,都得有個定論。誰也沒看到,在小翠的掩飾下,蘇荷偷偷從後門溜走,喊了一輛計程車,也去了爆炸點。
爆炸點距離錫城僅一個小時。
漆黑的夜,幾隻高高架起的燈泡照亮了整個事故現場,燒焦的軀體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周遭全是家屬搜救的哭喊聲。
蘇荷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還用頭巾裹著臉,只露出一雙幾近崩潰卻拚命保持鎮定的眼,用一雙細弱的手掰開一具具燒焦的屍體。
每翻開一具,她都要默念「不是他」,心臟在極大的緊張和短暫的鬆弛間來回跳轉,蘇荷的情緒瀕臨極限。
搜救的家屬來了一波又一波,大家的期待由「活著」逐漸變成「留個全屍」。
可她依舊沒找到程意之。
看著一地的殘肢碎體,蘇念開始絕望,開始瘋狂地後悔自己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沒能好好道個別。蘇荷立在廢墟中,無聲痛哭起來。
淚眼朦朧中,一個人朝她走來,帶著詫異又猶豫的聲音問:「蘇荷?」
蘇荷猛然抬頭,神色已然震驚,可淚水卻還未停止。
那人立在燈光最明處,周身血污泥濘,疲倦的雙眸不復往日神采,看得人心口發疼。可明明是最狼狽不堪的模樣,卻無端叫人心底生出一種震撼,好似那個肆意的少年一瞬間變成了穩重的男人。
四目相對,視線觸及的那一瞬間,他眼中的百般情緒盡數化作溫柔笑意。
這是蘇荷這二十來年,見過的最美的畫。
再也顧不上其他,蘇荷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撲到他懷中。短暫愣神後,程意之緊緊地擁抱住她,周遭一切都化成了虛影,萬千顧忌也都碎化成風。
他輕輕蹭著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聲問道:「蘇荷,你是在乎我對不對?」
或許只有在這樣支零破碎的夜,只有在這一身襤褸的偽裝中,她才能釋放那被自己鎖起來的心意。
這一刻,她不想做誰的姨太,她只想做蘇荷,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姑娘。
山風拂來,帶著濃郁的腥氣,將她的理智全部帶走。
蘇荷哽咽著說:「是,我很在乎你。」
這樣的勇敢,可能窮盡一生也只此一次。
他們緊緊相擁,誰也沒發現,一個記者舉起相機留下了這一幕。
9
程意之這次是走了狗屎運,火車爆炸時他正好站在車尾露台上,當即跳下火車一路滾下山坡,暈了好幾個小時,醒來後便在留在那幫忙。
倭軍轟炸火車的事上了新聞頭版,原本還算寧靜的錫城也一下子炸鍋了。
可炸鍋的是普通百姓,錫城的富戶們似乎並不擔憂,程家照例在籌辦新年晚宴。用程嶸的話說就是,他跟倭人有交情,這火燒不過來。
程意之聽了這話,氣得踢開凳子轉身離家。蘇荷心中挂念他,卻也只能幹坐著看他離開。
晚宴照舊,錫城名門富戶們都赴了程家的宴。蘇荷衣著靚麗,如同雕像般對每一個來賓笑著,可那笑卻虛浮至極。她的目光頻頻投向門口,她在望程意之,既念他快些回來,又盼他晚些回來。
程意之厭惡倭人她是知道的,可程嶸總想搭著倭人做生意,他們父子兩也為此吵嚷過好幾回。
暫時不回來也好。
蘇荷將目光轉向落在上座的程嶸和犬養石殼浪。這犬養石殼浪是個倭國商人,這次來他們好像又是要談什麼交易。
蘇荷想得入神,直到跟犬養石殼浪目光相撞,她才驚覺不妥,慌忙收回視線。
今日,蘇荷穿了身青瓷色旗袍,肩膀搭著狐毛披肩,整個人如出水芙蓉般清麗,看得那犬養石殼浪眸光大亮,轉頭在程嶸跟前說了什麼。
程嶸大手一招,無視蘇荷乞求的眼神,將蘇荷推向犬養石殼浪,要她陪犬養石殼浪跳舞。
蘇荷本不會跳舞,但先前跟陪程嶸出去時便跟著學會了。她僵硬不安地邁著步子,好幾次還踩到了犬養石殼浪的皮鞋,可犬養石殼浪兵不生氣,反而低頭用蹩腳的中文說:「你大大滴漂亮。」
言罷,他的手慢慢下滑,最終落到蘇荷的臀上。
窘迫又無助,蘇荷慌忙將目光投向二姨太,二姨太皺了皺眉,伏在程嶸身邊說了什麼,可程嶸望過來的眼神卻沒有半分阻礙的意思。
犬養石殼浪更大膽了,甚至開始捏她的臀。
蘇荷的眼眶紅了,她後退一步,想拉開兩人的距離,誰知犬養石殼浪竟然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貼到身前,一團灼熱在蘇荷腿間輕輕摩擦。
一股極大噁心湧入蘇荷的胃裡,她想要推開犬養石殼浪,可她不敢。
然而就此時,一道人影迅速地從面前閃過,將她跟犬養石殼浪分開。蘇荷聞到一股寒風的冷冽,可心卻在一瞬間溫暖無比。
程意之護住蘇荷,斜眸瞥向被他險些推倒的犬養石殼浪。
宴會廳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看著處在舞池中央的三人。
「混帳東西,還不向犬養先生道歉。」程嶸厲聲呵道。
程意之挑眉一笑,拉長聲音說:「這位狗娘養的先生,對不起。」
人群中有人發出「噗嗤」的笑聲。
犬養石殼浪氣黑了臉,面色陰狠地說道:「程先生,我們的生意,看來是不用談了。」
「犬養先生!」程嶸忙上前安撫,「小孩子不懂事,衝撞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言罷,程嶸看向蘇荷,呵斥道:「賤婦,快向犬養先生賠罪!」
蘇荷聽程意之說過不少倭人在錫城的劣跡,知道這群人貪婪卑劣,睚眥必報,不想程意之會受到牽連,蘇荷當即就要躬身賠罪。
誰知,程意之竟然攔住了蘇荷,說:「啊,原是犬養先生,抱歉,記岔了。」
犬養石殼浪掃了眼程意之跟蘇荷,陰惻惻地一笑,甩手離開。
程嶸狠狠剜了蘇荷跟程意之一眼,忙追出去相送。主家都走了,宴會廳里的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是走是留。
程意之卻心情大好,揮手道:「來,大家,接著奏樂,接著舞。」
說是這樣說,但都是講臉面的人,誰還好意思留在這兒,不到片刻,原本熱鬧的宴會廳就只剩下程意之跟蘇荷了。
蘇荷終於卸下強裝,擔心地問:「少爺,他會不會報復你?」
犬養離開時的眼神,讓蘇荷十分不安。
程意之卻不在意,笑道:「他能報復我什麼?他還指著老頭子幫他掙錢。」
倒也是,蘇荷的心這才靜了下來。
「蘇荷,你願意捨棄這一切嗎?」過了許久,程意之忽然問道。
蘇荷一驚,她隱約猜到了什麼,死寂的心如見到火光的飛蛾般歡愉躁動起來。
可下一瞬,她的歡愉躁動被一盆冰水潑僵了。
捨棄這一切,意味著她爹爹的醫藥費會斷掉,弟弟沒法再上學,家裡人的生活來源也會斷掉,她能這樣做嗎?
蘇荷沒能回答得出,她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