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狠狠地瞪我。
好像一場歡騰的鬧劇啊,可我真的沒心情理她,而且站在她身後的男人也實在礙我眼。
我乾脆閉上眼睛,躺床上,當沒看見。
「對不起。」
到最後,女孩還是小聲地說了一句。
「……」
「卿卿。」
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
其實我本來不想睜開眼的。
可是女孩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太吵鬧。
「你幹嗎呀!哥!你起來!!」
「……」
沈氏總裁下跪的場面,大概還是挺難見到的吧。
他直挺挺地跪在我病床前,垂著眼眸,光影一股腦地籠罩在他身後。
沈蕊欣在他身旁拉扯著他,在哭。
「哥!你起來!你別跪……」
「你憑什麼跪她啊哥,你看看你……」
「沈延知!」
不知何時,沈蕊欣已經在他身旁哭成了一個淚人。
我懶得去看這種場面,而且我已經沒法共情了。
沈蕊欣拉不動他,到最後,自己哭著跑出了病房。
夏日的蟬鳴縮進一方室內。
我盯著他的眼睛。
似是日光太過強烈,一層光輪炫在他瞳孔的邊際。
好像很久以前曠遠的記憶里,也是這雙眼睛,這方蟬鳴。
我突然很想哭。
不知道為什麼。
16
人在病床上待久了,會變得及其厭世。
我倒不是討厭死亡,只是覺得被囚於方寸很難受。
於是護士特許我去樓下的花園逛逛,其實夏日大多數時候是很熱的,遊蕩的病人也沒有那麼多。
我習慣待在樹蔭底下,中間廣場那裡的庭院下,正好有一架白色的鋼琴。
似乎是之前哪位病人捐給醫院的。
運氣好的話,偶有高手坐在那彈上一曲。
比如這幾天,總有個十七八歲的男生,在那裡彈琴。
我對他的印象比較深,因為他的頭髮是白色的。
雖然他的皮膚也近乎白到透明,但大抵還算健康的白。
所以應該不是白化病,是他自己染的發色。
可他看起來很乖,不像叛逆期的男生。
我大概看了他兩三天吧。
第四天的時候,他沒來。
其實我覬覦鋼琴已久,小學的時候學過鋼琴,還被我媽逼著考到了十級。
鋼琴放了大抵挺久,音有些不准。
我彈得有些磕磕絆絆,憑記憶里的譜子彈。
最後有個章節過渡的音,我忽然忘了。
就在我什麼也想不出來的時候,身旁突然伸出一支玉白的手。
少年閉著眼睛就能將我苦思冥想的曲子彈出來。
而明明這幾天連被護士碰到都會發抖的我,居然對他不排斥。
正午的光照尤為強烈,蒸騰的熱氣恍若與世隔絕。
我愣愣地看著他,而後他坐在我身邊。
四手聯彈。
自高中之後,我就已經忘了音樂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明明我年少時的心愿,是成為一名鋼琴家。
直到樂曲的終章落幕。
身旁的人朝我笑。
他眉眼彎彎,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對梨渦。
「我叫宋有星。」
「姐姐,好久不見了。」
17
我記憶里沒有宋有星這號人物。
可他總告訴我我們很久之前就見過。
「你忘記我沒有關係,因為你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他陪我練琴。
帶遊戲機跟我玩。
我知道他的存在很奇怪,也許他也不懷好意吧。
可是我沒法討厭他。
因為他總是對我笑著的。
因為他不像我媽,總是以淚洗面。
因為他不像沈延知,總是半夜到我床頭,跟鬼魂一樣。
宋有星就是宋有星,只有他對我好。
這種感覺很奇怪,或許是人的感情本就能被感受到的。
他對我笑,我就能短暫地忘掉那些痛苦。
「姐姐,你想不想我帶你走?」
某天下午,他忽然對我說。
其實我不覺得自己能逃脫沈延知的掌控,但鬼使神差地,我還是點頭相信了他。
於是那天,宋有星一直藏在我的病房。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偷偷帶我溜出去。
是從病房的窗戶走的,二樓也不算太高。
我被他牽著手,心從沒有這般劇烈地跳動過。
少年穿著白色的襯衫,指腹划過我手腕。
今夜沒有月亮,光朦朦朧朧。
自眉骨而下,他眼角有顆再小不過的痣。
我忽然就哭了。
他蹲下來,拿袖子擦掉我的眼淚。
「我想不起來你是誰,宋有星。」
可你為什麼那麼那麼的熟悉啊。
「其實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啊,秦子卿,我們要往前看。」
他的坐騎是一輛自行車,我就坐在他的身後。
夜風晃晃悠悠地划過,我所在的這家醫院就在海邊,所以一直沿著道路騎,就可以見到波濤洶湧的大海。
他蹬著自行車,領著我往道路的盡頭走。
而我們的身後,漸漸逼近了好幾輛機動車。
所以啊,人終究要回到現實里。
不管相遇多浪漫,不管面前的人你有多喜歡。
宋有星一言不發地蹬著車,可他怎麼也超不過四輪的汽車。
懸崖的風那麼大,最後他還是堪堪停住了。
逼停我們的汽車車燈多麼刺眼啊,從車上下來的人,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了幾步。
沈延知將我摟進懷裡。
他身上的煙味好重,我怎麼掙扎,也掙不開他的懷抱。
他聲音嘶啞,像是要把我揉進他身體里。
「卿卿,他要是想帶你走。」
「我就殺死他。」
「……」
18
我和沈延知大吵了一架。
也可以算做我單方面發瘋。
誰能逼迫得了他這種身份和地位的人呢。
最後,我出了院,卻沒有回到沈延知那裡。
我以絕食做威脅,他同意我住回自己的屋子。
代價是,我每天要在他的監督下把那瓶牛奶喝完。
事到如今,每天喝的牛奶要是沒問題,他自己估計都不信。
不過我也無所謂了。
他讓我喝,我就喝。
我盯著他,一口氣將牛奶喝完,然後猛地關上了門。
將他拒之門外。
第三枚戒指被我摘下來當掉,當然,我也沒有指望再把它贖回來。
宋有星忽然得了很嚴重的病。
我知道我這麼想很奇怪,我和他認識其實不久,可我想拼盡一切救他。
如果真要說理由,大概是,從沒有人對我好得那麼純粹吧。
好像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帶有目的的,只有他,笑是對我一個人的。
我帶他去了很多家醫院,都治不好。
討人厭的是,沈延知一直跟著我。
簡直陰魂不散。
他說,他能給宋有星提供最好的醫療服務,叫我別折騰了。
我懶得理他。
可是每一天每一天,宋有星的身體狀況都在漸漸惡化。
他開始走不了路,在我面前咳血,或者猛地暈倒。
最後,宋有星還是住進了沈延知安排的病房。
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六月下了好幾場暴雨,而在傾盆而下的某一天傍晚。
在找不到夕陽和晚霞殘紅的傍晚,宋有星走了。
人生總是有很多別離,那天早晨,他還跟我約好去看聽月公園的海棠花。
宋有星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明明我和他才認識不久。
明明我不該生氣也不該難過。
明明我早已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其實那天我沒哭,只是在他的病房裡坐了很久。
我只是失去了最後一個可以失去的人。
僅此而已。
……
「你看,你又只剩我了。」
天忽然在宋有星離開的第三天放了晴,沈延知依靠著房門,將牛奶遞給我。
他穿著黑色的風衣,他這人總是這樣,外表看來衣冠楚楚。
誰知道內里腐爛成了什麼樣。
男人低垂著眼看我把牛奶一點一點喝掉,然後抬手習慣性地想揉我頭。
被我躲過了。
其實仔細看,沈延知眼尾也有一顆痣。
漆黑的雙眸恍若浪潮將我吞噬,我盯著他看。
他知道宋有星死了嗎?宋有星的死,跟他有關嗎?
淅淅瀝瀝的太陽雨,揉進了室內。
男人低頭看了我片刻,而後吻我。
我討厭被他熟知的身體,討厭被他手掌蹭過時殘存的溫度。
唇齒廝磨,心臟如擂鼓般在耳畔響個不停。
「沈延知,我會帶你下地獄。」
「我已經在地獄之中了,秦小姐。」
19
我和沈延知結婚,獲得了一眾親朋好友假惺惺的祝福。
他變得無比縱容我,不管我提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
我只是隨口說了句天太熱,他就帶我去了地球另一邊的紐西蘭。
那裡確實有終年不化的雪山,而且正處冬季。
「冷不冷?」
我早已被他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他還要給我披個圍巾,被我躲開了。
身後傳來他的輕笑。
「怎麼像小熊一樣?」
「……」
呼出的氣會在空氣凝結成一團水霧,我們住在庫克山山腳的一家旅店裡。
一看就是為高端人士打造的住所,各種設備一應俱全,此時算是旅遊淡季,但在旅店裡也碰見一兩個國人。
「明天想去哪裡玩?」
他修長的指節執刀將黃油抹在麵包上,我抹麵包就會抹得歪歪扭扭的,可他就賞心悅目。
最後他嘆了口氣,把我的換到他餐盤裡。
店家養了只獵犬,看起來是挺兇狠的,但幾天相處下來,我明白了它是個給吃的就會搖尾巴的二貨。
於是我將沈延知剛抹好換到我盤子裡的麵包,丟給了狗吃。
對面的男人明顯沒想到我會這麼做。
沈延知的腿在桌下頂了頂我,有些被氣笑。
「我沒惹你吧,秦小卿?」
「……」
我懶得回應他,窗外的風雪比起昨晚的肆虐,要好上一些。
院落里厚厚的積雪能沒過人的膝蓋,有不少旅客都在外面玩花白的雪。
旅店的宣傳冊上,講述著這座山脈千古而來的傳說。
除了當地的毛利語,也有英文版。
我隨手當閱讀物看的。
宣傳冊說,一路隨著雪山而上,在即將到達最高峰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代表好運的小精靈。
很無聊增加噱頭的故事,我看了兩眼就放在了一邊。
可沈延知一直在我耳旁叭叭不停,弄得我有些煩。
「你要真閒的,就把這個找給我看啊?」
其實,這只不過是我不耐煩時脫口而出的敷衍之語。
可他愣了一兩秒,看到宣傳冊,眉眼就輕彎了起來。
「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嗎,那也許我真的很需要。」
「……」
我嘆了口氣。
沒想到這個人還真就準備出發去山上,旅店裡還有幾個登山客,是奔著山頂去的,沈延知能跟他們一路。
我不知道這人怎麼就變成了這樣,以前他明明很穩重的,現在卻因為我的一句話就……
畢竟是登雪山,要準備的專業工具還是很多,晚上他收拾行李的時候,我抱著臂倚著房門看他。
沈延知將衝鋒衣的拉鏈拉到頂,露出的那雙黑色眼睛,似因為雪景而有些濕漉漉的。
我對登山完全沒有興趣,所以不跟他們一起出發。
他眉眼彎了彎。
「怎麼,捨不得我走啊?」
「……」
「我希望你死在半路上,最好永遠別回來。」
我狠狠地瞪他,可他只是輕笑。
走過來還順手揉我的頭。
「別這樣,卿卿,有些話,很容易說著說著就靈驗了。」
「……」
20
沈延知他們出發的那天,天氣很好。
日光反射在雪面,有些刺眼。
所以我連面前人都有點看不清。
沈延知說,讓我等他回來。
我輕哼一聲,懶得理他,轉身回了旅館。
沈延知不在,我就自由很多,至少他不黏著我,我能隨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做的事。
旅館裡的國人不少,我認識了一個小妹妹。
大概十六七歲,暑假的時候跟家裡人一起來這裡玩。
可清晨的天還一望無際,萬里無雲,到了下午,陰雲就籠罩了整個雪山。
傍晚突降暴雪,陰沉的環境見不到一點天光。
正好沈延知那一行去的人不少,一時間大家人心惶惶。
反正好幾個家屬都在說已然聯繫不到他們,不知是不是突然沒了信號。
旅館的大堂擠了不少人,工作人員說先別急,他們去的人里有好幾個都是經驗豐富的登山客,突遇風雪的處理能力比一般人要強很多。
先不說他們到底有沒有遇難,就算是等搜救隊,也得到明天早上。
可餐廳里的氣氛愈發沉悶,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在我身旁一口一口地吃飯。
她爸媽,好像也在那行登山隊里。
「小燕,你跑哪去啦,小姨找你找好久。」
一道溫溫柔柔的女性聲音突然在我耳旁響起,因為是國語,所以我也抬起了頭。
我和那名女士對視了一兩秒。
她有些怔愣地看著我。
「誒……你是,秦子卿嗎?」
「……」
我很訝異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揚了揚眉。
「誒呀,你不記得我啦,勇州中學高二三班的!林曉彤,我們倆老同學呀!」
「……」
初聽有人回憶起高中時的事,我還是下意識地縮了下。
可是,卻偏偏有那種割裂感。
我拚命去尋找那些霸凌者的臉,可……我找不到。
一片模糊,所有人的五官似被攪在了一起。
「嘖,我們高中的時候玩挺好的呀,我是你前桌,我給你分這麼多小零食,你不記得我啦?」
「你當時不是和沈蕊欣很要好嘛,嗷對,還有她哥,沈延知。」
「你現在還和沈延知在一起嗎?話說你倆當時真的,一對神仙眷侶呀……」
「就是可惜,你高二就轉學了,咱們也沒來得及拍畢業照,大家都可喜歡你了……」
……
我感覺大腦在嗡嗡作響。
明明站在這裡,在聽面前女人的訴說,可那一瞬間,好像失去了意識。
沈蕊欣,沈延知。
最好的朋友。
最喜歡的人。
某些記憶恍若破裂的泥土,大腦的噪聲掩蓋了所有的聽覺。
我就這麼怔愣著,而後猛地跑回了房間。
身旁好似有女人喊我的聲音,我沒有管。
我和沈延知住的是雙人床房,地上零散地鋪著行李,床頭暖燈搖曳。
我抱住自己的頭,然後一點一點縮在角落。
吸氣,呼氣。
我想讓自己別抖了,而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拿不穩,手機又砸在地上。
乾脆趴在那點開搜索框,搜索勇州的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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