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看到我爸胸膛劇烈起伏著,額頭青筋微微顯露。
那抹猩紅燒到了他的食指,他恍若未覺。
半晌,他吐出口氣,有些頹然地往後靠在了椅子上。
凌厲的眼神里有些茫然。
「算了...」
看他不打算繼續發火。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想繼續問他錢的事。
沒來得及開口,又是哭聲。
「爸爸,我做噩夢了,胸口好難受,喘不過氣。我夢到小狗身上好多血,她殺了小狗還要殺我。」
傅然然在哭著砸門。
「救命,爸爸救救我。」
我爸趕緊把煙頭一扔,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走。
「別怕,爸爸來了。」
「爸爸把家庭醫生都叫過來,沒事的,乖。」
房間又歸於黑暗。
我才後知後覺感覺身上很燙,頭像是一下下被錘子砸著。
身上出了汗,沒結痂的傷口又疼又癢,好像有螞蟻在咬。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覺得應該不會有醫生來了。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我用力地、緊緊地閉上眼。
怕自己睡不著,也怕稍一放鬆就有眼淚流出來。
13.
大概是因為這幾天傅然然常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手術的日子提前了。
住院的前一天,我溜去福利院找阿橋姐見了一面。
「阿橋姐,我聽說手術可能會死人的,是嗎?」
我忐忑地問。
「是啊,阿姨說我小時候心臟病手術就差點在手術台死掉。」
聽到阿橋姐的回答,我心裡有點難受。
「阿橋姐,如果我死了,你幫我把媽媽葬了吧。你那麼聰明,等你長大了,一定有辦法的。」
我認真地說。
阿橋姐鄭重地點頭答應了。
她還問我有沒有什麼其他心愿。
我說想吃餛飩。
她不知道從哪變出了錢,買了一碗,我們分著吃。
不巧的是,被我爸撞見了。
他看著路邊攤油膩的桌子,廉價的塑料碗。
又看了看狼吞虎咽的阿橋姐,皺起了眉。
「要手術了,別吃這些不衛生的東西。」
「把筷子放下。走吧。」
我把燙嘴的餛飩囫圇咽下,沒來得及和阿橋姐告別就被帶上了車。
我記得,媽媽說最窘迫的日子裡,她也曾和我爸在路邊攤分著吃一碗餛飩。
她吃了十二個,我爸只吃了兩個,最後買了個白饅頭蘸著餛飩湯吞下去。
她說兩個人在氤氳熱氣中對視著笑起來,一起夸這家餛飩好吃,竟然不覺得辛苦。
可我覺得爸爸和媽媽說的那個人不一樣。
他討厭餛飩鋪,討厭媽媽,討厭我。
14.
手術前一天,那些奇怪的文字又多了起來。
【小寶都馬上就要手術了,怎麼還不說出真相啊!】
【急死人了!根據劇情,小寶是在做手術前哭著和男主說爸爸我不想死,男主才發現小寶的身份!小寶怎麼還不說!】
【小寶,時機已經成熟了,快告訴爸爸你是他的孩子呀!他馬上就會去做親子鑑定,然後拚命補償你的!】
【快說啊小寶,等他知道了,你就可以留在傅家了!我們小寶要有家了!】
可是,我已經決定不要他做我爸爸了呀。
這裡也不是我的家。
媽媽死的時候,我就沒有家了。
他們不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
要是沒有見到我爸就好了。
要是那天沒有去見所謂的大人物就好了。
要是沒有貪心就好了。
所以這次,我沒聽他們的話。
我什麼都沒有說,乖乖被推進了手術室。
15.
醒來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
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痛,更好的是我也沒有死掉。
病房空蕩蕩的,我爸和其他人都在樓上傅然然的病房哄她。
這很好,這樣的話,我就能找機會跑掉,再也不要見到傅家人。
即便離開這,我也總會有機會再攢到錢的。
媽媽說了,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
可我沒想到,我準備溜出去那天,在醫院見到了阿橋姐。
她被大夫們急匆匆地推進急診,好多儀器滴滴滴響個不停。
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起媽媽離開的時候。
醫生說,她心臟病復發了。
沒人給阿橋姐繳手術費。
媽媽之前也是這樣,錯過了手術後,病得越來越重。
難道阿橋姐也要像媽媽一樣,被裝進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嗎?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然。
明明她前幾天還和我一起吃餛飩。
怔怔地站了幾秒,我踉蹌地向傅然然的病房跑去。
「爸爸,能不能救救阿橋姐。」
我跑進病房,用盡力氣喊。
「求你救救阿橋姐,幫她交手術費好不好,求求你。」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了調,很古怪。
我爸錯愕地看著我。
「你叫我什麼……」
「你是我的孩子嗎?怎麼會是我的孩子呢?」
秦阿姨的臉色變了。
「以恆,她是不是又想騙錢?我聽說那個阿橋,被送進福利院前是個小偷,手腳不幹凈的。」
「誰知道是不是這些小孩又在耍什麼心機。」
她勉強地擠出笑,眼神陰沉。
「你不要一遇到夏濃姐的事就慌,我們先找人做個親子鑑定,最穩妥。」
我爸好像沒聽見,眼裡仍滿是茫然。
「楚小影怎麼會是我的孩子……」
「是真的,都是真的,媽媽說了,你是我爸爸啊!我不是別人的孩子!你幫她交手術費好不好!她會死的!我媽媽就是這樣死的!」
我語無倫次,哭得喘不過氣。
「不可能的,你媽媽肯定沒有死,你在騙我。又在騙我。」
我爸瞳孔輕顫了下,聲音很啞。
「小陳,先帶她做親子鑑定,快去。」
他又搖搖頭。
「不,不行,我和你們一起去。」
秦阿姨拽著我爸不讓他帶我走。
「然然剛做完手術啊,你不陪她你要去哪!」
「你為什麼要信這個小騙子的話!這麼多年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
傅然然也在撕心裂肺地哭。
她把玻璃杯重重砸在我頭上,讓我滾。
病房亂成一團。
我站在門口看著,渾身發冷。
他們的叫嚷爭論都成了巨大的噪音。
我只是捂住耳朵,一遍一遍地喊。
「求求你們了,先救救阿橋姐。」
但好像沒人在意。
直到有血從我額頭流下,眼前變成一片紅。
我爸終於回過神來。
他把我抱起來,讓醫生幫忙處理。
「我不疼。我們先去看看阿橋姐,救救她,好嗎?」
我又求他。
我爸終於點了頭,和助理叔叔交代了幾句。
可他們不讓我跟去。
我就只能死死地盯著門口。
血不再往外流時,那個叔叔回來了。
他說,傅總,節哀。
媽媽離開的時候,也有人這樣對我說。
我爸神色愧疚複雜。
秦阿姨滿臉冷漠憎恨。
傅然然還在崩潰地大喊大叫。
可一切都好像和我都隔著看不見的玻璃罩子。
16.
明明快入春了,外面又下起了大雪。
我跑出住院樓,跑到雪地里,望著白茫茫一片,一動不動。
風吹著,雪花斜斜落在我髮絲間,化作絲絲涼意。
怪不得媽媽不喜歡北城。
很冷,冷到骨頭裡。
這樣的寒冷,這樣鋪天蓋地的白色,好像讓人看不到希望。
我忘了怎麼被我爸帶回的傅家,忘了他都對我說了什麼。
幾個小時後,我坐在房間的床上搓著被角,沒哭也沒鬧。
我感覺有人摸我的頭髮。
我抬起頭,看到我爸在哭。
他西裝皺得不像話,領帶歪歪斜斜。
臉色死人似的灰白,頭低垂著看我。
他手裡的手機還在通話中。
「就是這樣的,夏小影確實是您的女兒。」
「她母親,也確實去世了。」
手機砸了下來,落在地板上,悶悶一聲。
須臾,我爸被抽了筋骨似的跪倒在了地上。
「對不起。」
他痛苦地重複。
「對不起。」
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文字又浮了出來。
【太好了,小寶最後還是說出真相了。】
【差點忘了女配的死。幸好!劇情還是回到正軌了。】
好刺眼的幸好二字。
阿橋姐死了,他們說幸好。
看著他們一次次提到的劇情,我覺得好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
喘不過氣。
黑字還在滾動著。
【男主已經查到女主的死了,他很快就能發現當年女主借錢是因為得了癌症,而他間接害死了女主。】
【小寶,他會拚命彌補你的。留在傅家看你爸爸追妻火葬場吧,到時候你會知道他是愛你媽媽的,也是愛你的。】
我歪了歪頭,突然大聲說。
「我不要。」
媽媽很愛我。
所以我知道愛不是那樣的。
媽媽,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
不要他的彌補,也不要他的後悔,甚至不要他的痛苦。
要是有下輩子,你別再遇見他了。
17.
沒幾天的功夫,我爸像變了個人。
他瘦了很多,甚至有點像病重的媽媽那樣。
襯衫空蕩蕩的,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
眼神也沉寂暗淡,像一具屍體。
他來找我,拿出和媽媽的合照念叨不停。
他同我說他知道了當年的事另有隱情。
知道了媽媽借錢是因為生病,他說他對不起我們。
還說了很多,我沒有認真聽,只是盯著照片里的媽媽。
她瞳孔有藍天大海,笑得澄澈明媚。
我看得出了神。
又過了幾天,我發現傅然然和秦阿姨不見了。
那些怪字說,她們犯了錯,要受到懲罰,會過得很慘。
他們好像覺得滿意,都替我高興。
可我其實沒覺得開心。
這世上做錯事的壞人很多,她們對我來說,同其他壞人沒有什麼差別。
我爸不去工作,每天親自下廚做很多菜,還包了一碗餛飩給我。
他買給我公主裙,給我編辮子。
家庭醫生每天來檢查我的身體,幫我預約身上那些疤痕的祛除手術。
傭人們送來很多我從來沒見過的蛋糕和零食。
我聽到他們說,那個最漂亮的蛋糕要二十萬,以前傅然然最喜歡了。
二十萬。
媽媽病重的時候向我爸借的手術費也是這個金額。
原來只是一塊蛋糕錢啊。
蛋糕我只吃了一口,就覺得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