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森忽然開口,「山裡的夜很黑,你的手很白,我從沒見過那麼白的手……」
沈柔更羞澀了,「森哥,我就幫你那麼一次,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我心中真的過意不去。」
徐森沉默一霎,啞聲說:
「一次,勝過很多次。」
13
公婆打電話給我時,我剛從手術台上回到病房。
得知我受傷在醫院,他們直接從火車站趕了過來。
望著我紅腫的眼睛,慘白的臉色,婆婆聲音顫抖。
「孩子,孩子不會……」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痛哭出聲。
「爸,媽,孩子沒了!」
「醫生說,如果我早來五分鐘,孩子就能保住,偏偏第一輛救護車被人攔走了,他們搶走了救護車,搶走了我孩子的救命時間!」
公公赤紅著眼怒吼。
「是誰?是誰害死了我孫子!我要讓他們償命!」
我情緒激動哭得昏了過去。
後來的事,我是聽護士跟我說的。
公公婆婆問清了來龍去脈,衝到了沈柔的病房。
那時徐森不在,正在外面給她母子買吃的。
他捧著餃子回來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父母,正將沈柔按在地上不停扇臉,誰也拉不住。
沈柔動彈不得,臉腫得變了樣,口中發出連綿不絕的嘶叫。
婆婆一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兒子,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兒子!就是這個女人的孩子搶了你媳婦的救護車!你的兒子沒了啊!」
徐森瞪大眼睛,手中的碗滑落。
熱氣騰騰的餃子滾落了一地。
14
在我躺在病床上昏睡之時。
公婆得知了攔住救護車的男人竟然是自己兒子,狠狠抽了徐森幾巴掌後,仰頭髮出長嘆:
「都是命啊——」
他們在萬分悲戚中商量決定,絕不能讓我知道這件事。
否則,我一定會恨死他。
所以我醒來,看見渾渾噩噩的徐森,抽泣著說自己沒保護好孩子時,他只能痛苦又愧喪地半跪在地上,默默留下兩行滾燙的淚。
我在醫院住了幾天後就回了家休養。
公婆滿心期待地來,傷心欲絕地走了。
他們走時,對我飽含憐惜。
「徐家如果註定絕後,誰也沒有辦法,只是委屈你了。」
接下來一個月,徐森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本來工作忙碌的他,將工作以外所有時間都放在了我身上,比真正的坐月子還盡心盡力。
大部分時間,我躺在床上,吃著他親手做的月子餐,或是看看《毛選》。
我在他的日漸消瘦中慢慢恢復。
單位領導和婦聯代表都來看了我。
我是外出開會,在工作時間出的車禍,是工傷。
單位一把手是女領導,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站在我床邊,好言安慰:
「關晴,工作的事不用擔心,不要有任何負擔。單位上上下下都對你的工作態度和敬業精神看在眼裡,這次年度評優,你的票數最高。」
我面露感動,「感謝領導,感謝同事們,以後的工作我一定不負期望。」
「好好把身體養好,以後一定會有更多機會發揮你的作用。」
女領導一行人走後,我靠在床上閉眼冥思。
徐森走進來,溫聲問我:
「晴晴,今天想喝什麼湯?」
我睜開眼,想了想。
「排骨藕湯吧。」
「好,我現在去菜市場買新鮮的!」
看著徐森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我拿起床邊的《毛選》,口中一字一字念著筆記:
「要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打破前進路上的重重障礙。」
「把劣勢轉為優勢。」
「化不利條件為有利條件。」
15
在我身體快完全恢復時,成虎領著沈柔也來探望了我。
我對沈柔溫和可親。
她見我卻眼神閃躲。
說話時,我眼神一瞥,落在她手腕上。
「沈柔,你這個金鐲子真漂亮,很貴吧?」
成虎「嗤」了一聲。
「她哪來的錢買真金,是她自己在外面地攤上買的假貨,不值錢。」
沈柔露出一絲慌張,連聲說:
「是啊是啊,幾十塊錢買的,我就看著亮,買來帶著玩的。」
我想起什麼,笑著拿手機翻出照片。
「你看,這個鐲子是徐森偷偷買了準備給我一個驚喜,要不是我在他衣服發現收據,我還不知道。」
成虎眼睛發亮,「喲,你這個真的吧,多少錢?」
「收據上寫著,兩萬八千八。」
我笑著說:「不過你們可得跟我保密,他還沒給我……」
說到這裡,我忽然頓住。
「咦,這款怎麼和沈柔手上這款有點相似?」
成虎湊過來,眯起眼睛。
「還真一模一樣。」
沈柔勉強擠出個笑容,「可能仿的一樣的款式,現在假貨都照著真貨做。」
我一笑,「也是,地攤上怎麼可能買到真貨。」
成虎看了看手機照片,轉頭再看了眼沈柔的手腕,微微沉了眉。
我又開口講起八卦。
「沈柔,難得你來陪我聊天,我這段時間在家裡可憋壞了。哎,你記得我家對門那對夫妻嗎?現在賣房走人了。」
沈柔勉強問,「啊?為什麼?」
我搖頭嘆息,「對門那個男主人,和別人妻子出軌,被人家老公現場抓了,為了息事寧人,只好賠了人家一大筆錢,連房都賣了……」
成虎坐在一旁,半天沒說話。
16
我開始上班後,徐森的狀態卻日漸萎靡。
這個夭折的孩子,對他打擊巨大。
他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更多時候,獨自看著某處發獃,整個人仿佛沒了精氣神。
成虎突然開始頻繁地約他喝酒。
他起初怕我介意,一律拒絕。
我心疼地對他說,「沒事你去吧,這段時間大家都不好過,有個朋友聊聊天,放鬆放鬆也好。」
他看著我,目露感動。
「晴晴,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等你養好了身體,以後一定會再有機會有孩子的。」
我點頭,「是的,我一定會再有孩子的。」
他或許在騙我。
但我絕對沒有騙他。
畢竟醫生告訴我,我這次身體恢復得很好,完全不影響以後受孕。
女領導言而有信。
恢復上班後,她開始重用我。
「關晴,在工作中,女性相比於男性的確有很多吃虧的地方,但是只要努力,只要肯實幹,我們一定不會比他們乾得差。」
我越發認真地投入到工作中,把握屬於我自己的事業機會。
某一天晚上,我正準備入睡,徐森忽然面露難色開口。
「成虎又喝醉了在打人,這回居然兩口子同時給我打電話,晴晴,你如果需要我陪,我就不去。」
「你去。」
我嚴肅地對他說。
「趕緊去,出了事就不好了。」
那天半夜,我睡得迷糊,被屋外動靜吵醒。起床出去,震驚地看見成虎居然大咧咧坐在客廳里。
「嫂子,你睡你的,我陪森哥回來拿點東西,拿了就走。」
成虎搭著腿,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我疑惑地去了書房。
迎面碰上徐森正出來。
他衣著狼狽,頭髮凌亂,臉上竟然有清晰的手掌印。
「徐森,發生什麼事了?」
他一慌,手中的錢灑落一地。
「沒事沒事,開車時不小心把人家攤子撞翻了,我拿點錢讓成虎賠給人家,放心吧。」
成虎拿錢走時,眼神瞟了瞟徐森,晃著手中的手機,意味不明地說:
「哥,我先拿這麼多,不夠再說,行不?」
徐森的下頜抽了抽。
「趕緊走。」
他們都說沒事,我也就回屋接著睡。
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17
半年後,我正在向領導們彙報工作,突然接到警察電話。電話只說讓我去一趟警察局,具體什麼事卻不說。
領導喊了工會的人陪我一起去。
到了警察局,警察告訴我,我丈夫徐森和人打架,一人割了另一人的耳朵。
我一時茫然。
「誰割了誰?」
「徐森割了成虎的耳朵。」
警察又重複了一遍,並給我講述了來龍去脈。
原來,半年前成虎家暴沈柔的那天晚上,徐森去他家勸架,兩人後來都喝醉了。
成虎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客廳里,臥室里卻傳出自己老婆曖昧的呻吟。
他走進去,發現徐森正在沈柔身上起伏,當下怒意滔天,衝上去把正不知天地為何物的兩人拔開,將徐森摁在地上揍了一頓。
為封住成虎的口,徐森被迫答應給成虎一筆錢。
那天半夜我撞見兩人就是這個緣故。
可成虎爛債在身,豈是一筆錢就能打發的?
接下來半年,成虎以手機拍下的視頻勒索,陸陸續續找徐森要了 180 多萬。
我訝然出聲,「不可能,他哪來的 180 萬!」
「網貸,徐森自己交代,他從各種平台上借貸了 100 多萬,這一次,成虎居然又獅子大開口,找他要 50 萬,他一時衝動,在成虎家拿了廚房的刀衝上去,割了人家的耳朵。」
我愣愣地坐著,好半天緩不過神。
工會的人同情地拍拍我的肩。
「關科長,千萬要挺住。」
18
成虎因犯巨額勒索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徐森因嚴重違法違紀被開除公職,同時犯故意傷害罪,被判一年有期。
我是在獄中和徐森離的婚。
他那些借貸我不知情,所以債務和我無關。
簽離婚協議那天,我在時隔數月後第一次見到了他。
他瘦得驚人,仿佛變了一個人。
沒有想像中的痛哭流涕。
他漠然地坐在那裡,神情木然又呆滯。
看見我時,他身體一抖,頭深深的垂了下去。垂得過低,以至於呈現一種詭異的人體姿態。
整個過程,他都在微微發抖。
我平和而淡漠。
臨別時,他突然叫住我。
我轉身看他。
他的目光透出一絲迷惘。
「你說,人的命運怎麼這麼奇怪啊?明明不久前,我還在站在高處,意氣風發。怎麼能突然,就變了一個模樣呢?」
「關晴,你說說,這是為什麼啊?」
我平靜地注視著他。
「徐森,你忘了初心,忘了來路,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你自己選的,你捫心自問,真的不清楚嗎?」
……
回到單位,同事們向我表示祝賀,說我的掛職鍛鍊申請下來了。
兩個月前,因為徐森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找領導申請,誠懇表達自己想換個環境工作一段時間,希望能有下區縣掛職鍛鍊的機會。
我踏著穩重的步伐,準備去找領導表示感謝。
路上,接到醫生打來的視頻電話。
那次手術後,我為了身體儘快恢復,時常找她諮詢,慢慢地成為了朋友。
我找了間空會議室進去接。
視頻聊了幾句,她說:
「關晴,我現在回想你那天手術的樣子都很震驚,前一秒還在擔心寶寶安全,後一秒就找到我說要主動流產。你可真是,哪來的勇氣啊!」
我笑著說,「我很敬佩我現在領導,她有一句話我始終銘記在心,她說女人本弱,但一旦有了孤注一擲的勇氣,就勢無可擋。」
掛掉電話一轉頭,發現領導正站在會議室門口。
我驟然意識到什麼,身體微微緊繃。
她沉吟了一下。
「聽說你在找我,我正好也要找你,就過來了。」
我點頭。
「是啊領導,我的批覆下來了,本來向去您表示一下感謝。」
她默了幾秒,看著我,緩緩展露一個笑容。
「關晴,我本來擔心你這次下去,有很多情況會應付不了。但現在,我放心了。好好乾兩年,我等你回來大展身手。」
我抑制住內心激動,朝她會心一笑。
「請領導放心!」
番外
徐森從監獄出來時,沈柔站在鐵門外。
「我已經和成虎離婚了,你為我付出了這麼多,我願意跟著你,一輩子伺候你!」
她雙目含淚,柔柔弱弱地看著他。
徐森怔怔看了她兩秒。
忽然撒腿就跑。
跑得很快,很猛,就跟後面有鬼在追似的。
……
幾經輾轉, 他問到了關晴現在的電話。
是的,他想再爭取關晴。
獄中的一年,他時常想起關晴,無比懷念和她生活時的點點滴滴。
這個世界, 只有她能懂他。
只有她能支撐他。
十年前,他什麼都沒有, 關晴都願意走進他的人生。
現在雖然落魄,但他有工作能力,有人生經驗,相信人生一定還可以再重來。
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那邊有些吵吵嚷嚷, 似乎在舉辦什麼職工比賽。
「藍隊 3 號 out!」
「紅隊 8 號 out!」
徐森沉穩地喊出她的名字。
「關晴, 我是徐森,我出來了。」
關晴詫異的聲音傳來。
「你為什麼還給我打電話?」
徐森深吸一口氣, 一字一頓, 鄭重昭告:
「關晴, 我要重新追求你。」
電話里安靜了兩秒,「噗呲」一笑。
這是他早已料到的反應。
他不急不緩, 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現在還沒原諒我, 沒關係, 我會慢慢來, 人生的路很長,我會東山再起。關晴, 獄中這一年, 我總想起我們那個孩子,你受了打擊,受了傷害, 我都會彌補——」
電話那頭傳來激昂的廣播聲。
【下面請關局長上台,宣布此次職工大賽結果!】
「徐森, 那個孩子是我主動打掉的。」
掌聲背景音中,關晴乾淨利落地說出這句話。
徐森怔了一下,「你說什麼?」
高跟鞋優雅響起,關晴似乎在邊走邊說。
「孩子本來沒事, 我在醫院聽見了你和沈柔的對話,就去打掉了。當你選擇救別人孩子的時候,就放棄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要再來找我了, 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徐森, 你早就 out 了。」
最後一個字說完,電話掛斷。
徐森坐在逼仄昏暗的小旅館中。
長久未動。
僵得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
此後的兩年時間, 徐森屢戰屢敗, 一事無成。
某一天, 他在一個破舊房子裡,再次遇見了沈柔。
她開門接外賣。
眼睛紅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裡面有個男人正指著她罵罵咧咧。
熟悉的場面,熟悉的人。
徐森幾乎是落荒而逃,無比慶幸自己帶了口罩。
又過了兩年, 他一點幹事業的想法都沒有了,覺得送送外賣也挺好。
反正孤家寡人,沒有孩子, 有錢也不知道留給誰。
那一刻他終於悲傷地意識到。
自己一輩子不過如此了。
偶爾。
他在電動車的風中想起那個在人工湖旁苦讀的少年。
貧窮,窘迫,卻萬事可期。
有未來。
有美麗的姑娘。
那仿佛是他。
又仿佛不是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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