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鎮西將軍的嫡女,將軍府滿門抄斬的那年,我剛雙九。
皇帝說我爹通敵叛國,把我家上下三百多人都砍了頭。
我撐著傘回京的那日,雨把血從斬首台攜到了城門口。
我踩著父母兄長的血進了城。
隔年冬雪連天,我站在郊外梅林,迷的皇帝亂了分寸,把我一路抱回了宮,封為梅妃。
梅為妻,鶴為子。
我問皇帝:「陛下,竟有以梅兒為妻之心嗎?」
皇帝說,只要我想要,什麼都給我。
那我想要,你血祭我江家。
1.
我進宮那日,宮中上下譁然,都說我定是個禍主的狐媚子,才讓皇帝這麼失了理智。
皇帝一連在我的宮裡宿了七日。
七日後我被封為了嬪,很快又封了妃。
梅妃。
因為他說我就像是墨梅點雪的畫里走出的人一樣。
他說的那幅畫我知道,是一幅美人梅下觀雪圖,皇帝荒唐,將那幅畫封了貴妃。
梅妃和畫貴妃一模一樣。
「哎哎,你們說皇帝是怎麼了,雖然不是從宮外帶民間女子回來,但是居然一來就封嬪,麗貴妃發了好大的脾氣。」
「這也不算什麼,皇帝居然金屋藏嬌,從那事以後…玉露宮裡固若金湯,誰也進不去出不來!」
「還說玉露宮呢,陛下剛重新題了名,現在叫昭梅宮了!」
我倚著窗欞側耳,外面窸窸窣窣的談論聲聽的不太真切。
「梅兒,這麼冷的天,怎麼倚著窗子?」
皇帝三步並作兩步急匆匆的進來,趕在我行禮前托住了我的手。
「說了多少次,只有你我不必行禮。」
我笑了笑,靠在他的懷裡,把頭輕輕的貼著他的胸口。
「陛下愛重妾,妾卻不敢放肆,進宮那晚,伺候的嬤嬤說我不好好學禮,要掉腦袋的。」
「大膽,哪個不要命的婢子,敢這麼和你說話,朕砍了她的頭!」
我一邊說著陛下不用生氣,一邊說著那人什麼模樣。
皇帝把她賜死了。
這是顧明安為我殺的第一個人——在宮裡呆了二十多年的嬤嬤。
也是太后留在我宮裡的眼線。
顧明安在我這兒的日子太多,前朝後宮都有非議,他這個時辰過來,為的大抵就是這事。
果不其然,哄著我下了兩局棋,他說晚上不能來陪我了。
我溫婉的點頭應了,他看著有些莫名的愧疚。
「陛下,五日後是妾的生辰,那時可以來陪妾嗎?」
我上前環住他的腰,小聲抽泣,眼淚斷了線一般往下滑。
「陛下,妾沒事,妾知道您是天下的主,您有缷不下的擔子。」
「妾不是怨您去陪別人,妾只是心疼,心疼您身不由己。」
顧明安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把我抱進懷裡,久久都沒放開。
顧明安走了,我在宮裡站了許久。
強忍著把翻湧的噁心和恨意壓了下去,才有力氣挪動身子,揮了揮手讓伺候的人下去。
關門的一瞬間,我就扶著茶几滑坐到地上。
茶几這處的地上竟是嵌了一整塊巨大的暖玉。
這種暖玉冬天也觸之生熱,赤足踩上去有種瑩潤的溫度。
這玉是樓蘭特產。
樓蘭,樓蘭。我的兄父拼死拼活兩年有餘才打下來的地方。
這樣的暖玉,我也曾有一大塊,是唯一一件父親私心留下的物什,給我做了個腳踏。
我蜷縮著身體趴在地上,臉頰貼著地面上的暖玉,仿佛這就是家人的溫度。
夜色無邊,我宮中只剩一盞燭火。
我提著燈在門口站了半宿,身子本就不好,凍的咳了三日的血。
顧明安心疼的不行,只說我這是何苦。
我說陛下,妾不願您為妾焦心,妾只是想等一等,萬一您會趁月色而來呢,就像妾夢中一樣。
我咳出的血落在暖玉上,驀地嗚咽出聲。
顧明安慌著哄我,說再也不叫我等了,再也不叫我傷心了。
可只有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落淚。
父親、母親、哥哥…我好苦,我好苦。
2.
我是江府養在外頭的嫡女,只是除了幾個親近的人之外沒有知道罷了。
我小時候身子不好,每月總病個二十多天。
眼看著就要病過去了,母親找了位大師來看,大師說我胎里不足,命太薄。
江府一家子從軍,生殺太過,我的命壓不住煞氣,養在府里遲早會沒。
我能上陣殺敵的母親,兵敗後被俘能硬生生扛著被打折了一條腿也不跪的母親。
給大師磕了頭。
大師說別叫外人知道江府有女,只稱是病死了,偷著養在外頭,十八再接回來。
沒想到我真就好好養大了。
家裡人怕我覺得自己是被遺棄了,每旬都去看我兩次,每次一來一回就是一兩天。
我十八那日,本該被認回,大師說天相有異。
母親說,只稍等兩日,就接我回家。
這一等,就等來了永別。
那日桔枝踉踉蹌蹌的跑來,和我說江府被判滿門抄斬了。
冷意席捲了我的全身,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等我再睜開眼,已經是三日後。
行刑的日子,我回了京。
江家的血染紅了護城河,四處都是一股子鐵鏽的味道。
我一滴淚都沒再掉。
我想起哥哥說,他幼時給皇帝伴讀,就知道他是荒唐的,竟把一副畫里的人認作愛人。
那時他說,決不能被皇帝看見我的模樣。
那畫里的絕世女子和我的面容五六分相似,就是比我眉心多了顆硃砂痣。
我去畫坊看了那幅畫的仿品,若小時候只是五分相似,現在我長開了些,就有了六七分。
我用針給自己生生刺出了硃砂痣。
每日裡看著畫上人的樣子學。
冬雪紛至,我在梅林等到了我要殺的人。
3.
顧明安剛帶我回宮時,其實沒把我嬌藏起來。
他大大方方的摟著我的腰,對著他的三宮六院說,我是新納的梅嬪。
底下的女人神色各異,嫉恨者有之,戲謔者也有之。
我當時覺得他的女人真多,多到我一眼看不全他們的模樣。
這裡面,有許多人像我。
皇后抬眼看了看我,雍容的眉毛微微蹙起,好似多不情願見我這一面。
但總歸她只能端莊得體,早就習慣了顧明安的無理取鬧,什麼都沒說就給我安排了住處。
緊接著太后那裡就來了人傳我。
顧明安臉色一變,但還是把我推了出去。
「梅兒,母后慈愛,你且放心去吧。」
慈寧宮的廊橋上鑲著夜明珠,連桌子都鎏了金邊。
我去時太后正在看書,剛一跪下她就閉上了眼,看都不看我一下。
我跪了一個時辰。
太后宮中更漏滴答作響,好像每一下都滴在我疼得厲害的膝蓋上。
我疼得發麻,皇后忽然來了。
她跪也不跪,一副大不敬的姿態,把我拉起來叫我乘她的轎輦回宮。
路上遇見了麗貴妃。
見皇后轎輦如同見人,我本不用下去行禮,但也還是讓人落了轎。
「見過貴妃娘娘。」
麗貴妃臉色難看的要命,上午看她的神情像是要活撕了我,這是又帶著忌憚。
她忌憚的不是我,是婉意的轎輦。
麗貴妃轉身就走,我上前去拉她的衣袖,她下意識一揮手,我自己絆倒自己,後腦重重的磕在了轎輦側面。
宮女太監七手八腳的扶我,麗貴妃的瞳孔驀地顫動,我的血順著木轅在地上滴成一片。
醒時我已經在自己的宮裡。
顧明安坐在我的窗邊上,一臉心疼的看著我。
「梅兒,貴妃她…」
「不關貴妃娘娘的事,」我道,「是妾自己站的不穩,絆倒了磕到。」
我卻看見顧明安紅了眼眶。
我自個兒心裡清楚,他對我的情遠沒有這麼深,定是我不小心說什麼戳他心窩的話。
「梅兒,你可是怕那麗貴妃仗著位份欺辱與你才不敢說實話?」
他見我不答,竟變得有些急切,又連著問了一遍。
「是不是?」
我看著他複雜的神情,心裡來回猜過了幾遍,隱約想到了個可能性,試探道:「是。」
顧明安鬆了口氣。
他眼中的愧疚殘存不多,只剩下釋然和自得。
「無妨,梅兒,無妨…」皇帝抱著我喃喃自語,像是犯了癔症,只會說些顛三倒四的話。
「梅兒,朕把你藏起來,不叫別人看你,不叫你去面對那些,你乖乖的,乖乖做朕的梅妃。」
連封妃大典都沒有,我就成了梅妃,被關在了金碧輝煌的籠子裡。
4.
夜半無人,皇帝冷了麗貴妃兩日又去陪她了。
我的窗框發出細小的聲響,有個人影翻窗進來,穩穩的落在地上。
我正在調香,林婉意上前幾步握住了我的手。
「江如頌!你怎麼敢進宮的,你不要命了?!」
我的手一抖,幾粒鶯語香落到了桌上,林婉意凝神看了看,倒吸口冷氣:「你怎麼有這種髒藥?」
我同林婉意認識原是個意外。
林家祖父三朝帝師,是先先帝的純臣。
林婉意打小就是個要做皇后的,顧明安都還不是太子,她就已經是太子妃的人選了。
我養在京郊的莊子上,成天摸魚捉鳥。
她十二那年被賊人劫走了,那賊人踩中了我哥留在那兒捕獸的夾子,把她摔了出去,我和我哥救了她。
我倆成了不話不說的密友,她是唯一一個知道我身份的外家人。
她和我哥…還有些情愫,她進宮那日我哥把自己的劍穗塞到了她手裡。
江家落難,我回京路上還碰見了她的人,不由分說的塞了我五千兩銀票就跑。
從回憶中脫出來,我抬頭看著眼前的林婉意,欲語淚先流。
我身子怕寒,屋內擺滿了銀絲碳,熱氣蒸的窗欞起了霜,我卻覺得身上冷的難受。
骨頭都在刺痛。
林婉意上前幾步,把我抱緊了,我的哭嚎都隱匿進了她的衣裳。
我的家人都死了,都死了!
我獨留世間踽踽,我恨,我恨他恨的入骨!
莫大的怨毒和惶惶淹沒了我,我睜著猩紅的眼看向林婉意:「婉意,我回不了頭了。」
「那就不必回頭。」她道。
「我會助你。」
5.
婉意坐了這麼多年的鳳位,膝下無所出,卻誰也不敢越過她去。
盛寵如麗貴妃,看見她的轎輦都要後退。
她是個有手段的。
本來縱使我們姐妹多年,我也不敢全然信她。
可我眼尖看見了她的發簪,上面的垂珞是我哥的劍穗改的。
垂珞顏色舊了,卻保養的很好很好,看著是仔細用了很久的樣子。
我求她給我多講講顧明安的事。
我本想了解些顧明安的過去和喜好,卻不曾想婉意說的話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知你嫉恨麗貴妃的母家,但你暫時動不得她…她…」
「她是除我以外,這宮裡唯一一個不像那人的。」
我再問什麼,她已經全然不肯說了。
顧明安來時我正雙目無神的躺在床上。
他見我不如梅花美人面的靈動,立刻就慌了神,握著我的手來吻我的唇。
「梅兒,梅兒…你怎麼了?」
我在隱去眼底的算計,看向他時只剩了絕望的疼惜。
「陛下…妾…前幾日聽宮中議論,除卻貴妃娘娘外,您心中她人再無不同。」
我話一出口,顧明安就變了臉色。
他好似是生氣了,審視的看了我一眼,忽而一笑。
「誰告訴你的這些。」
我微微側過臉,他自顧自道:「好樣的,亂嚼舌根的東西,也不論是誰了。」
「把梅妃宮裡的人都拉出去拔了舌頭,換批新的進來。」
只這一句話,他就怒火中燒了。
各方的人換出去,婉意的人換進來,我行事方便許多。
顧明安走時說了句叫我以後不必去見太后。
我能感覺到,太后和婉意口中的「那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6.
顧明安一連在我這兒歇了許多晚。
婉意說的沒錯,除卻初一十五顧明安要去她那,別的時候這宮裡仿佛就只剩了我和麗貴妃兩個人。
許是累的不行,這夜天剛擦黑,顧明安就睡了過去,他夢裡也不安穩,緊蹙著眉。
我輕著步子去了院裡,忽的想起小時候的日子。
哥哥告訴我,母親領兵如神,父親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將領,他倆在西遼的玄鐵營里暗生情愫。
哥哥其實不是他倆親生的孩子。
是蠻人營里的遺孤。
母親發現了角落裡哭出不聲的他,將他帶在身邊養大。
她性子直來直去,從未瞞過什麼,哥哥早就知道他不是親生的,可他仍對我極好
母親說她本不打算要孩子,可哥哥竟說:「娘,不然您給我改名叫招娣,好給我生個弟弟。」
母親父親樂的不行,從那以後就不喝避子藥了。
小時我在莊子上淘的要命,一日被蛇咬了,原也不是毒蛇,沒什麼事。
可我哥竟失蹤了,父親找到他時,他懷裡揣著許多奇怪的草。
父親說,他是話本子看多了,以為被毒蛇咬後,吃了懸崖底下的藥就能好,十來歲的孩子,自己竟摸索下了崖底。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下去的,我只記得母親抱著他哭了半宿。
母親說:「兒啊,兒啊,你是娘的頭一個孩子,你和妹妹都是娘的孩子,你怎麼能戳娘的心啊!」
那時我就清楚的知道。
我有這世上的最好的愛。
7.
第二日卻忽然傳來了麗貴妃禁足的消息。
她似乎是真的惹怒了顧明安,麗貴妃的母家一連有五人下獄,且儘是些期年的案子。
婉意傳話說,是因為不知誰把我問顧明安的話傳了出去。
我心下只覺得奇怪。
我宮中看來是有麗貴妃的人不假,但她聽了我的消息後還惹怒顧明安就顯得荒唐。
顧明安登基來,麗貴妃一直盛寵,偶爾有一兩個特別像我的,也不曾冷她太久。
麗貴妃不該是個蠢貨,是什麼讓她失了分寸。
我進宮前只想著殺了顧明安,可現在我心裡竟升起了隱秘的不甘。
只殺了,豈不是太過便宜他了。
我要知道這宮裡知道人都諱莫如深的秘密是什麼,我要在他的心尖上狠狠地開上一刀。
我的痛,他都要一一還我。
婉意那日沒開口,我就大抵心中有數,這事要麼我知道了沒一點好處,要麼尊崇如她,也有不敢開口的理由。
我究竟像誰。
那日在梅林我只想以美貌服人,不曾想那畫上的人竟真的這麼重要。
人人噤口不言的皇室辛秘。
我只能想到——皇上定是睡了先帝或者某位王爺的妃子。
我哥第一次和我說他把畫認作愛人時,是他在宮中伴讀的時候,算來皇帝應該也就十三四。
那會兒他是沒能耐勾引兄弟妻的。
只能是先帝的妃子。
…顧明安愛的竟是自己的庶母!
得到了這個猜想的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叫來婉意送來的宮女,只說我要見她。
8.
皇帝找我找的頻繁,婉意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過來。
她一進屋,我就咚的跪到地上,疼得我膝骨發麻。
婉意急著扶我不起,我雙眼含淚的看著她:「婉意,你還想瞞我到何時?顧明安愛的那人,分明就是大不敬!」
婉意的手僵住了。
她沉默下來,鬆了勁坐在椅子上。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她才讓我起來說話。
艱難的聲音仿佛是從她牙縫裡擠出來的:「…我早知道,你這麼聰明,我定瞞不了你許久。」
婉意講的是一個沒什麼新意的故事。
是她封后前一天晚上,太后講給她的。
當今太后是先帝的皇后,也是婉意的姑姑。
顧明安是個宮女的孩子,那個宮女以為能飛上枝頭,卻不想皇帝只封她做了官女子就不再管。
她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自己「不爭氣」的兒子顧明安身上,顧明安被打的沒一處好地方。
他六歲才被人發現了傷痕,抱養到玉貴妃膝下,玉貴妃有自己的兒子,顧明安年少不得寵,吃穿不缺但也過的鬱郁。
直到他遇見了先帝並不十分寵愛的妃子,梅妃。
梅妃容顏絕色,但先帝偏愛英氣豐腴的女子,對柔婉清冷的梅妃興致缺缺。
梅妃眼看著沒了出頭之日,便勾引顧明安有了首尾,甚至懷了他的孩子。
顧明安從未擁有過那樣不顧一切的愛。
他覺得這個女子自能為了自己拋棄父皇,定是愛慘了自己。
他為了梅妃明爭暗鬥、嶄露頭角,陰差陽錯太子出事,雁王早喪他竟真的做了皇帝。
可當今太后才是那個不好惹的,她早看出了梅妃和顧明安的事,登基當晚,她以皇位要挾,讓顧明安一碗藥絕了梅妃和她孩子的命。
我聽完了整個故事,只覺得奇怪。
梅妃位份不低,皇帝死後她就是太妃,即使不得皇帝喜歡,也沒必要勾引皇子。
且林家雖是帝師之家,卻無實權兵權,其實真論起來還沒我家夠看,怎麼敢要挾顧明安。
且如果這一切都是太后做的,那日太后要見我,顧明安應該是恨極了。
但他只有恐懼,和怯弱。
婉意神色惶亂,定是有所隱瞞。
我不敢猜她究竟是什麼沒說。
這麼多年的感情,顧明安對梅妃已經是深不見底的執念了。
這樣的執念,旁的人觸之就是萬劫不復。
但我若是用好了,也能立於不敗。
9.
我進宮也有些時日,顧明安這個來的頻率我卻沒能有孕,應是有什麼旁的原因。
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和先帝的妃子都能做些什麼。
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偷偷親吻罷了。
我和顧明安說自己悶的難受,想出去轉轉。
他陪我順著宮道慢慢的走。
我記下了所有看似見不得人的地方。
有意無意的說起自己覺得剛才那裡的景色看起來覺得相熟。
顧明安的反應卻不曾像我想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