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天,燕鳳乾枯的身子就又活了。
春天一到。
她穿著緊身小襖,塗上胭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腰肢風擺楊柳一般,也有了點勾人的媚氣。
周嬤嬤說。
燕鳳應該是被胡二收了房,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胡二這人好色,糟蹋過無數小丫鬟。
「他有個厲害的娘子,在后街上住著,一旦知道燕鳳的事兒,估計能把她打死。
「這丫頭心術不正,以前就喜歡損人利己,坑害了自己,可別來坑害你!」
我滿腦子都是大哥的消息。
原來他在遼東!
遼東懷來鎮吶!
抬頭往北看,冷峻的屋檐上是一帶蒼青色的天,春雨落得寂靜。
我聽見自己心撲通撲通地跳。
連帶著雨線都落得活潑。
一串串。
一層層。
交織成一副密密的珠簾。
春風一吹,就能卷到高門大院外,越過春意濃的京城和白茫茫的雪野松林,一直吹到遼東。
白秀秀說,遼東這時候還在下大雪,白茫茫一片,能把人的靴子都埋住,馬兒也跑不動。
哥哥還好嗎?
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手上愛生凍瘡嗎?
他能喝口熱酒暖和一下嗎?
他會不會喝了酒,臉還是又黑又紅?
他是不是像關二爺一樣,總能在戰場上無往不利?
然後,總能在對戰中活下去……
活著……等我。
哥哥孝順,能吃苦、性子又要強,他還不知道全家都沒了,他恐怕還在做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給爹娘爭氣的夢呢……
我的淚止不住。
打濕了給小石頭寫的千字文。
他鼓著小臉,一邊給宣紙上黃豆大小的淚痕吹氣,一邊又吹我的臉頰。
「姐姐,淚被風吹走了。」
周嬤嬤眼神複雜,憐愛地摸了摸小石頭的小辮子。
「往後,聽你鶯兒姐姐的話。」
小石頭乖巧地抱住我的手。
「鶯兒姐姐、我、大白,一直在一起。」
大白是院子裡的野貓,兩個眼珠子藍幽幽的,白色毛蓬鬆在頸上,像個小獅子。
它身上總是髒兮兮的,卻極為黏人。
一見到我來,它就四肢朝天,露出肚皮,喵喵叫著,想吃我提來的小黃魚。
小石頭不太愛說話。
卻總能和大白說上一整天。
他童言童語,它嗷嗚嗷嗚。
一人一貓,一唱一和。
常讓我想起和哥哥、小白狗在一起的日子。
還有虎子。
小石頭有點像他,呆頭呆腦的,但心裡卻靈慧。
我出不了府門,便拜託周嬤嬤一家人幫我尋找虎子。
一年過去,杳無音信。
希望他好好地到了遼東。
26
我夜裡睡不著。
偷偷到小佛堂給爹娘上了三炷香。
這佛堂早已廢棄,下人們自發籌錢來添置佛像,點香敬佛,傳到外面去,人人都說國公府上到主子,下到奴婢都淡泊心善。
老太君覺得這是好名聲。
便把佛堂留了下來。
秀秀還說,冬天時,遼東的韃子打得更厲害,他們擅長雪裡打仗。
她爹爹就是雪天被困,此後再也沒了消息。
我給菩薩磕頭。
求她保佑我哥哥平平安安,信女願折壽相抵。
27
青煙繚繞里,我看見周嬤嬤也來了小佛堂,隔著一重重簾幕,她沒看見我。
她輕手輕腳跪在佛前,低聲哭訴。
「佛祖,信女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
「夫人要我放印子錢,我去了,她就願放我一家的奴籍。
「我不去,她就要將我孫子小石頭送進宮當太監,我沒法子,我沒法子。
「殺了人、損陰德的事,就讓我一人背了吧……」
怪不得她每日愁眉苦臉。
原來是做這等入刑之事。
盤剝放貸,魚肉百姓,利率有百十倍。
借一枚錢,利滾利的,一月得還十多枚。
一家還不上,便有地痞流氓蜂擁而至,逼得百姓賣兒鬻女,更有甚者,打死欠債者的兒女,用來配冥婚。
主家的錢收了上來,地痞無賴們吃得也飽了,只有百姓,家破人亡。
我們黃家村,就有一戶人家還不上錢。
被活生生剜了心。
他一雙兒女要被賣走時。
我爺爺帶著全族人,拿著鐵掀鋤頭,趕跑這幫地痞流氓,救下兩個孩子。
「這幫賤民,你們等著!
「咱們背後的主子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們,老東西,先搞死你家!」
地痞流氓罵罵咧咧,鼠竄而去。
那些話,誰也沒放在心上。貴人垂雲端,怎會親自下凡踩一腳泥窪里的農人?用爺爺的話說,這是拉大旗做虎皮。
兩個孩子說。
他家給娘買藥的錢被搶走,爹爹無奈,才去借印子錢。
爺爺當時就明白了。
「搶錢的和借錢的,恐怕是一伙人。
「快過年了,放貸的主子要吃肉,打手也得喝口熱湯,咱們平頭老百姓,就是人家眼裡待宰的豬玀啊!」
他老淚縱橫,嚴厲告誡眾人。
「以後誰家有了困難,族裡能幫襯的先幫襯,不能的就大夥籌錢,這印子錢萬萬沾不得!
「誰碰了,我就打斷他的腿!
「到那時,別怪我老頭子不講情面、壞了和氣。」
爺爺是公正無私的村長,回到家裡,又成了偏心的老爺子。
他叫爹爹代表一大家子出錢,厚葬了那被剜心的苦人,又籌錢把兩個孩子送進城裡做木匠學徒。
所花的錢,是爹爹打了一個一個獐子賣的,只為將我送去女學。
爺爺是不贊同的。
「有那錢攢著,給族裡出息的兒郎用,中個秀才比什麼都強。」
奶奶也咧著嘴罵。
「可憐我鳳兒小丫頭,什麼都沒有,老大,你怎麼不說也送她去女學,她也叫你一聲伯父,你也擔著做父親的職責呢!」
我最終沒上成女學。
也沒了家。
我現在回想。
當年全村被屠。
恐怕跟這幫放貸的無賴少不了干係。
他們前腳剛走,第二個月,黃家村就沒了。
我們黃家村地處平安州,這地界有大軍屯糧,從來沒有過土匪鬧事。
我爹爹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獵戶,身手矯健,在周邊山林穿梭自如。
他也從未遇見過山匪。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一把香,看周嬤嬤磕頭。
她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爬行,頭上金釵蜿蜒如千足蜈蚣,爬上我逐漸戰慄的脊柱。
她說——殺了人……
殺了人……
殺了人……
殺我全家的。
是不是也是這种放印子錢的貴人?
28
隔天見到周嬤嬤,她衣著愈發華麗。
聽說是夫人賞了名貴綢緞,令人親自給她量體裁衣,又把她小孫子接進院子長住,讓她祖孫團聚。
人人夸夫人仁慈。
可是,再名貴的綢緞也遮不住周嬤嬤的憔悴。
她眼下烏青,眼神里全是哀懇。
「鶯兒,你聰明又心細,替我照看小石頭。
「別讓他去水邊,別去沒人的地方……就老老實實地,待在一眼就能看見的人堆里……」
那些地方。
悄無聲息死個孩子,實在是很容易的事。
她聲音已帶哭腔。
我握住她手。
「大娘您放心,您當差忙時,我就把小石頭帶在身邊,一刻不離開。」
兔死狗烹。
鳥盡弓藏。
周嬤嬤是家生子,又幫著夫人殺人放貸,算得上是夫人心腹。
事未竟。
夫人轉眼就準備除掉她,未免使人心涼。
吳嬤嬤的死,也沒那麼簡單。
她也幫夫人放印子錢,她藏著真假帳本和夫人的私人物品,意在要挾,作保命之用。
我和周嬤嬤遞上真帳簿。
未必不是夫人刻意漏了這條尾巴,以找到正當理由除掉吳嬤嬤。
私吞財物,只是一個拿得上檯面的幌子。真實原因一旦上秤,所費的就不是吳嬤嬤一家之命了。
夫人實在是佛口蛇心,連自己的陪房都用了就扔,更何況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周嬤嬤。
吳嬤嬤的命不值錢。
周嬤嬤的命不值錢。
那麼。
我一個二等丫鬟的命,恐怕更不值錢。
我也看過那真假帳本。
我也在夫人心裡的生死簿上。
一下子四肢發寒。
周嬤嬤死後。
夫人也不會容我活著的,斬草要除根,就像吳嬤嬤一家,上到老母,下到稚子,全被打死了扔到亂葬崗。
我定定地看向北方,那裡有大雪紛飛,有我僅剩的親人。
我得活著。
我得往上爬。
年夜飯時,老太君有意要我過去伺候,她讓大丫鬟弄晴考察我的品性。
如今三四個月過去。
竟沒了下文。
我得去問問弄晴。
國公府極看重孝道,老太君身邊的丫鬟,個個臉面大得很,小公爺都得稱呼一聲姐姐。
老太君又護短,曾經拒絕了夫人討要丫鬟給國公爺做姨娘的要求。
「我老了,身邊就這幾個可心的丫頭,離了她們不成。
「你現在是國公夫人,什麼丫鬟找不到,非得盯著我身邊的人不放。」
老太君不喜夫人。
夫人訕訕而去。
我得想辦法去老太君身邊伺候。
29
就著一盤大廚房新做的桂花糯米糕,大丫鬟弄晴很快就與我說起了閒話。
她細細地打量我。
「果真是一個好相貌的丫頭。
「無怪乎主子們都喜歡。」
主子們?
除了老太君,還有誰?
我有些忐忑。
我掏出幾個荷包,裡面裝了曬乾的艾草、香料和佛經燒出來的香灰,外面繡著五毒獸,端午可以用來熏身子避蟲害。
這本是老太君要弄晴做的。
她嫌麻煩,又不愛寫字。
便讓我幫忙抄寫佛經,燒成香灰。
我為討好她,特意把所有步驟都給做了。
不用她再費一分功夫。
弄晴臉上的笑意果然更濃。
她收下荷包,附耳過來笑道:
「你好福氣,小公爺相中了你,跟老太君要過去伺候。
「不過,等得林閣老家的大小姐過了門,你才能當通房呢!」
我沒有歡欣,一顆心如墜冰窖。
小公爺的喜歡,是一味毒藥。
只會讓夫人更想快點殺了我,免得狐媚蠱惑了她的好兒子,壞了小公爺的名聲。
曾經小公爺也開口討要過別的丫鬟。
夫人知道後。
一碗藥下去。
那丫鬟渾身就起滿了疹子,她又疼又癢,流著膿水死去。
小公爺嫌太髒,再也沒過問。
夫人淡淡地敲著木魚。
「遇兒年少,加冠之前不能早泄元陽。
「她也是死得其所。
「罷了,我到底心善,把她妹子要進來做丫鬟吧。」
那丫鬟的妹妹也生得極好,她在院子裡喂鸚鵡,小公爺吟詩一句「誰是你的春閨夢裡人啊」。
夫人聽到後,用同樣的法子弄死了妹妹。
「一家子的騷貨。」
她不允許任何下賤的丫鬟覬覦自己兒子。
老太君可能不曉得這門道。
弄晴一個大丫鬟,不可能不懂夫人的行事邏輯——這不是福氣,這是催命符。
我臉色發白,一時有些踉蹌。
弄晴於心不忍。
她喜歡捧高踩低,擺大丫鬟架子,卻並不是心狠的人。
「小公爺的大丫鬟叫拾月,你小心別得罪她。
「老太君幾次想到你,都被她拿話岔開了。
「老太君那裡,我再去提一嘴,看她老人家還記得這回事麼。」
我連忙給她又是行禮又是作揖。
又笑又哭的。
「好姐姐,今兒起你就是鶯兒的親姐姐!」
弄晴抱著我,幽幽嘆了一聲。
她的聲音輕不可聞。
「我妹子若是活著,也有你這般大。她皮膚也白,像你一樣,在太陽底下發光呢。」
她妹妹年幼時,只是因為被小公爺贊了一句「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胚子」。
第二天夫人就傳喚了。
回來路上,妹妹跌入池塘,落水而死。
小公爺說這句話時,在場的只有弄晴和拾月。
拾月。
拾月?
我慢慢擰起眉頭。
剛入府時,我們這一群人里有個極漂亮的丫鬟,她的死也跟拾月有關。
拾月說她打碎了玉如意。
所以她才被夫人下令打死。
拾月的嘴。
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啊。
30
拾月是小公爺身邊的大丫鬟。
她與弄晴都是老太君一手調教出來的。
弄晴貌美潑辣,最能出頭;
拾月面容普通,性情卻細膩溫柔,最會照顧人,老太君便把她給了最疼愛的孫子——小公爺梁遇。
夫人也喜歡拾月。
誇她忠厚老實,不是狐媚子相。
小公爺素愛美人,見著面容普通的丫鬟,根本理也不理。
甚至有丫鬟因為長了一顆痘痘,被他嫌棄「醜陋可鄙、髒了眼睛」,被趕出國公府,重新發賣。
拾月如此一般,卻很得他歡心。
小公爺屋裡的衣裳、金銀、珠寶、器具,乃至貼身服侍、外出隨侍的活,都一一被拾月捏在手裡。
弄晴吃完一碟子桂花糕,舒服得打了個飽嗝。
「你知道御賜雀金裘嗎?
「它名貴非凡,別說上面一顆南珠,就是一根羽毛,都得花費幾百兩銀子。
「這東西,日常也被拾月管著,旁人一點都沾不了。」
拾月。
又是拾月。
她這麼小心謹慎、溫柔細膩。
上輩子,怎會讓那顆南珠流落到燕鳳手裡?
燕鳳只是一個三等丫鬟,連小公爺院子都進不去,她又是如何越過重重門卡,衝進小公爺臥房,從一眾丫鬟手裡拿到了那顆南珠?
我小心翼翼發問。
「南珠,會容易掉嗎?」
弄晴似乎越來越喜歡我。
她親昵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子。
「小傻丫頭。
「那南珠是雀金裘上的點睛之筆,被幾重金線牢牢定住,雀金裘散架了,它都不會掉。」
原來如此。
這一席話。
刺耳驚心。
使我身上汗毛倒立。
拾月,燕鳳,南珠,小公爺……像蜘蛛網一樣黏連在一起,把我四肢都縛住。
只能死,不能活。
連見都不曾見過。
上輩子,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拾月。
只是因為我在花廳伺候時,小公爺多看了一眼嗎?
31
弄晴在老太君面前提起我。
「您還記得那個小丫頭黃鶯兒嗎?
「出落得又好看了,一手簪花小楷,佛經也抄得好,放在外頭院子裡,多少嬤嬤都想讓她做媳婦呢!」
老太君果然起了興趣。
「人老了,這丫頭我忘了是誰。
「不過,她佛經抄得好,想必是一個心靜又虔誠的孩子。」
白秀秀正如往常一樣泡茶,她笑著接上。
「我也曉得鶯兒姑娘,她有個妹妹,一直小孩子氣,去年冬天又病了,是鶯兒一直照料著,硬生生把個人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
「老祖宗說得是,會抄佛經的人,心也虔誠。」
兩人一唱一和。
老太君當場便定下,讓我來她院子裡伺候。
32
我心裡鬆了口氣。
便去大廚房找周嬤嬤,把手頭的活交接給她。小石頭纏著我,要去喂貓。
他好幾天不出屋子,快憋壞了。
我便提著幾條油炸小黃魚,帶他來花叢里找大白。
「喵嗚,喵嗚。」
大白鼻子靈得很,一下子跳了出來,圍著小黃魚又舔又啃。
它脖子上掛了一個小金蓮蓬,實心的,很沉。
「大白,這是誰給你的哦?」
我一邊給它順毛,一邊同它嘀嘀咕咕。
小石頭蹲在旁邊,滿眼都是星星。
「鶯兒姑娘,原來是你把我的踏雪照顧得這麼好。」
花叢後閃身出來一個紅衣男子。
是小公爺。
他眼睛發亮,像水塘里兩顆鵝卵石一樣,清澈溫涼。那身紅衣越發顯得他意氣風發,少年風流。
我拉著小石頭,起來行禮。
「奴婢這就告退,不打擾小公爺的雅興。」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地丈量我,不帶狎昵之情,只有出於對美的欣賞。
正是這種賞玩,讓我覺得我不是個人。
只是個木雕泥塑的大阿福娃娃。
使我心裡發寒。
他沒有出言阻攔。
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轉過花叢後,隔著青綠的灌木,我悄悄回望一眼。
見他臉上並無生氣。
只有淡淡的悵惘。
大白圍著他腳邊轉來轉去。
他彎腰撈起大白,抱在懷裡。
輕言細語道:
「你的眼光倒是隨我,也喜歡鶯兒姑娘。
「踏雪,她這麼喜歡你,怎麼這麼怕我呢?
「我是什麼洪水猛獸嗎?
「這府上沒有姑娘不喜歡我,她卻不喜歡,真有意思。」
如弄晴所說,他是一個對美很溫柔的人。
他身後鋪開了大紅大紫的夕陽,日頭把所有綠色灌木烘烤出一種清香,淡淡的青煙里,金紫交錯的少年抱著白貓,長身玉立,眉頭微垂。
是一幅很美的景致。
我看他。
同他看我一樣。
只有欣賞,並無愛戀。
他的靠近,對我來說確實是吃人的洪水猛獸。
33
大白叫踏雪,是小公爺散養的貓。
因為他說。
「萬物天生天養,最愛自由。
「我困在這世家大族裡,已是定數,何苦叫我心愛的踏雪也這般呢?
「我給它最大的祝福,就是自由。」
知道大白有人照顧後,我不再去看它。
小石頭不高興了好幾天,我做了一隻布偶小貓,才慢慢哄得他眉開眼笑,不再叫嚷著要出去。
周嬤嬤好像越來越忙。
我已經很久不見她。
只是收到了她送過來的一包銀子。
府上讓我感覺越來越危險。
唯一值得開心的是。
秀秀傳來了好消息。
她阿爹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了,還帶回遼東韃子的布防圖。
立下這樣大的戰功。
朝廷封他為鎮北將軍,統領遼東軍事,麾下有幾十萬兵馬。
就連賦閒在家的國公爺,都熱絡地派人去遼東送禮,一筐一筐的珍珠,一箱子一箱子的金條,端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鐵。
秀秀也不再是國公府上的窮親戚。
老太君不再讓她烹茶。
夫人不再說讓她做貴妾。
就連宮裡被貶為德嬪的大小姐,都巴巴地派小太監來送一對紅玉鴛鴦佩,說一隻給小公爺,一隻給白家大小姐,他們是青梅竹馬、佳偶天成。
唯一沒變的是小公爺。
他依舊淡淡的,拱手跟秀秀道喜。
「比起朝中這些尸位素餐之材、比起我父這些空受世恩的勛貴,白家世伯實乃英雄!」
秀秀跟我說。
其他人也就罷了,儘是捧高踩低之輩。
只有小公爺梁遇讓她刮目相看。
「他是個有品行的人,一如既往待我,既不曾貶低過我,也不來夸捧我。
「就好比一塊璞玉,國公府上無人會雕琢,沒人教他禮義廉恥,沒人教他人命本貴,他跌跌撞撞長成這個樣子,已實屬不易。
「我放下對他的偏見了。
「他不是個壞人,但是個無用的人。」
秀秀的眉眼中有遼東白雪、蒼莽林海和空天上的海東青。
她是遼東的女兒。
京城一尺圍牆,困不住她。
小公爺梁遇,縱使生來富貴、容貌昳麗,但從來沒有入過她的眼。
國公府對於婚事一變再變。
自以為哄住了沒見過世面的白家小姐。
卻不知秀秀早就想離開。
她跟我說。
「鶯兒,你要跟我去遼東嗎?
「我父親的信上,提到一位黃姓小將,不知道是不是你哥哥?」
那一晚的風格外溫柔,像娘的手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頂,風中有茉莉花香。
香得我不敢呼吸。
生怕一呼氣,就把這一刻吹散了。
信上一個「黃」字,一筆一畫,我看著看著,那字像活了過來,長著手腳,一筆筆長到我眼裡、心裡,開出了一樹繁花。
我抱著信。
哭了一夜。
34
我挎著小包袱進入上房時。
一個姑娘擦身撞過來。
柳葉眉下是一雙細長的眼,薄唇有胭脂的鋒利,她笑著說:
「姑娘第一次來上房吧,便是撞了我,也不打緊的,下次好好看路就是。」
這就是拾月姑娘。
她雖笑得溫柔,但看我的眼神像沙地上撒滿了玻璃碴子,一碰會出血。
她笑著吩咐其他小丫鬟。
「踏雪不吃飯嗎?
「罷了,它跟小爺一樣,都得我親眼看著、親手去喂才行,這兩個小祖宗離了我是一刻都不消停啊!
「有些人想欲擒故縱,可別閃了腰。」
她在宣示主權。
我沒有管她飛過來的眼刀,也不想管這些圍繞著小公爺的爭風吃醋。
人各有志。
拾月想當姨娘,這沒什麼可鄙的。
這世道留給女子的路又少又窄,當姨娘不失為一條坦途。
她可鄙之處在於,把別人的命當作自己往上爬的階梯,壘成的磚牆裡儘是血肉。
她是一個吃人血饅頭的怪物。
她是夫人的倀鬼。
小石頭緊緊貼在我身旁,張開雙臂護住我。
他雖然話少。
但能敏銳地感覺到,拾月不是個好人。
拾月涼涼的眼神瞥下來。
「德嬪娘娘身邊,正缺一個從小培養的小太監,叫我物色人選呢。
「七八歲的年紀,剛好。」
我緊緊拉著小石頭,頭也不回地進了上房。
35
燕鳳和拾月,其實沒什麼區別。
她遇到難處時,第一件事仍是拉我擋災。
外院管事胡二玩膩了燕鳳。
他那據說十分潑辣的娘子也找上門,叫囂著要把這小賤人賣進黑煤窯子裡。
她要是鬧起來。
燕鳳名聲掃地,一定會被國公府二次發賣。
胡二娘子再找關係一疏通,准能把燕鳳賣到折磨人的地方去。
那種地方吃人不吐骨頭。
燕鳳怕了。
她急急忙忙躲進內院,伸手攔住我,兩坨胭脂上面一雙心虛的眼,不敢看我臉。
「姐姐,你隨我去外院二門一趟。
「咱哥哥來信了!」
我知道,她是要我去充當胡二娘子口中那個狐媚子。
光看外貌,我確實比她夠格得多。
燕兒,我給了你一次又一次機會。
你真是不中用啊。
「好,我跟你去!」
36
我任由她拉扯著袖子,跌跌撞撞來到外院。
大門虛掩著。
從門縫裡能瞥見一個腰身臃腫的婦人,手中提著一把雪亮的刀,正破口大罵。
「哪來的紅色襖子,妖妖調調的,裡面還縫著個字,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
「小娼婦,你給我出來。」
那是我送給燕鳳的水紅襖。
我推開門。
燕鳳猛地伸手一推我,喊叫起來。
「姐姐,你的襖子怎麼會在那裡?
「她怎麼亂翻你的東西!」
聲音里充滿了詫異,還有無辜。
正如上輩子她怯生生地站出來,指控我偷了雀金裘上的南珠。
她看我的眼神,又得意又同情。
胡二娘子登時提著刀,赳赳過來。
「你就是那個小娼婦?
「好一張芙蓉面,怪不得胡二那老混蛋被迷得昏了頭,這幾個月連家也不回?」
她惡狠狠地盯過來,唾液星子噴我一臉。
「看老娘不毀了你這張狐狸臉!」
哐當一聲,刀被扔到地上。
那娘子十指又尖又長,眼看就要划上我的臉。
我撿起地上的紅襖,閃身退到門後。
用力推著門板,揚聲道:
「嫂子且慢。
「這襖子不是我的,你看裡面繡著個字——鳳。
「我這妹子燕鳳,乳名正叫鳳兒。
「我這次過來,是想感謝胡管事對我妹子的照顧,這一包銀子是我的謝禮!」
胡二娘子接過銀子,扯過紅襖,認認真真看了一眼。
裡面果然是個「鳳」字。
而我腰間的玉牌上,刻的是鶯字。
我曾經跟燕鳳說,這紅襖是我份例里的衣裳,裡面繡著我的名字。她不識字,還以為又能讓我去做替罪羊。
燕鳳遠遠待在門外影壁後,鬼頭鬼腦地探頭看,她還沒聽清我說了什麼。
胡二娘子登時惱了,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
一手揪住了燕鳳頭髮,大罵起來。
「作死的娼婦,敢騙老娘!
「看我不打死你。」
燕鳳疼得倒吸涼氣,鬼哭狼嚎後也奮力反擊。
兩個人抱著滾在地上,打來打去。
看熱鬧的小丫鬟越來越多。
那把刀被踢到了我面前。
刀身清亮。
刀刃鋒利。
那刀柄上刻著一朵……寶相花。
全身的血一瞬間都涌到了我腦子裡。
寶相花!
是殺了我全家的寶相花!
這把刀。
和虎子拔出來的刀一模一樣!
37
燕鳳死了。
她是被套入麻袋,一棍子一棍子打死的。
胡二娘子是個大嘴巴,打了那一仗,院子裡人人都知道燕鳳喜歡勾引男人。
我推波助瀾。
夫人便也聽到了一耳朵。
她不想管這些腌臢事。
也不想費心辨明是非。
直接吩咐下人「處理」了。
宮裡的德嬪娘娘最近過得不如意,其他妃子正等著抓國公府上的把柄,燕鳳這種事,最能傷德嬪的「德」字。
府上下人無德。
主子姑娘又能有什麼好德行?
那把刀被我撿了回來。
白秀秀見多識廣,她說,這是夫人家的族徽。
夫人姓王,王氏是平安州的百年大族,眼下屯糧的大軍正是由她家掌管的。
前一陣子,王家子弟巡邏時,在一個村裡發現了一夥山賊,幾番血戰,山賊全被剿滅。
王家那小將立了功,官升一級。
白秀秀冷笑一聲。
「殺良冒功,王家的富貴盡數來自於此。
「上個月,那王家小將還來給夫人請安,說是多謝夫人送他這場潑天富貴。
「平安州數十年不曾見過土匪,近年來卻屢屢出現所謂匪亂,這小將屢次立下戰功,都來給夫人道謝。
「依我看,這分明是夫人放印子錢,逼得百姓不滿,便派王家軍去屠村,一舉兩得,既平了她的禍事,又全了王家軍功。」
好一個佛口蛇心的夫人。
好一個戰功卓著的王家!
我緊緊咬住嘴唇,腦袋裡有一根弦仿佛瞬間崩斷,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我淹沒。
寶相花寓意幸福美滿,聖潔端莊。
這花上沾滿了我家人的血。
仇人就在眼前,我卻茫然不知。
爹娘。
孩兒不孝。
38
入秋後,我再也沒見過周嬤嬤。
她就像秋日的露水一樣,突然蒸發不見。
連告別也沒有。
現在回想起她說的,讓小石頭日後聽我的話,竟像是一種託孤。
我在老太君身邊伺候,夫人前來請安,她緊抿的唇角已有些淡淡的笑,手中佛珠極有韻律地轉動,像一尊慈祥的菩薩。
她說。
派周嬤嬤去看平安州老宅了。
「她是跟著我的老人了,總得享些福。」
周嬤嬤一家,除了小石頭,都已消失不見。
家宅空空。
正如當年我家一般。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我垂在身側的手捏得發白。
老太君回屋休息後。
夫人狀若無意地提點我。
離小公爺遠一點,別想著欲擒故縱,借貓引人,否則燕鳳就是我的下場。
拾月的嘴是真快啊……
回屋後,小石頭正在玩九連環。
我鼻子一酸,摸著他頭問。
「你奶奶……」
他低著頭,睫毛像蝴蝶翼一樣遮住了小人悲傷的眼神。
「奶奶說,她以後不能常來看我,讓我好好聽姐姐的話。
「如果姐姐問起,她讓我把這盒玻璃珠子給你玩。」
時下,玻璃珠是小孩子最愛的玩具,流光溢彩,冰冰涼涼,周嬤嬤給小石頭買了一大盒。
當時為買這個,她剋扣了我三個月的月錢。
而今走到死路。
她竟無人可求,只能把小石頭託付給我。
盒子是酸枝梨木打的,端在手裡很沉。
我把珠子倒出來。
有幾顆珠子死死卡在盒子底。
使勁一摳。
盒子下面露出一個極窄的夾層,裡面貼著一張紙。
上面寫滿了夫人放印子錢的罪狀,還有私通內官,幫著德嬪娘娘迫害其他妃嬪的證據。
這是周嬤嬤的後手。
小石頭似乎預感到了我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他沒有哭,只是不再笑。
「奶奶說你一入府,跟她說是黃家村來的,又問她寶相花,她就知道你的來歷了。
「她沒告訴任何人。
「姐姐,奶奶她不是壞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抱住了他。
國公府上是有壞人的,張牙舞爪,炮製了多少血海深仇,這一張薄薄的紙,就是送壞人下地獄的利器。
哥哥來信了,他說白家小姐可信。
我謄抄一份,交給了白秀秀。
39
深秋,風雨飄搖。
秋風把廊下的菊花打了一地。
我蹲在地上收拾時,拾月的繡鞋款款映入我眼帘。
「鶯兒姑娘,聽說你的針線活計很好,可否幫我一個忙。
「入冬後,小公爺就要穿雀金裘,可巧被煙灰燒壞了一個小洞,我手上活計多分不開身,你看能不能……」
是那件喪了我命的雀金裘。
我尚未起身。
拾月笑得愈發溫柔和善。
「是不是,要我再去稟一聲老太君呢?」
話中已帶威脅。
我允諾了。
她叮囑我,雀金裘名貴,上面那顆南珠更是貴中之貴。
下個月,小公爺要穿這件雀金裘入宮赴宴,萬萬不能有閃失。
她又要用這顆珠子做文章坑害我。
可我並不怕。
我已尋到仇人,已找到哥哥,此生足矣。
秀秀說。
藉機把那張薄薄的紙縫入雀金裘,等梁遇進宮時帶入,她已通過父親,找到接頭的太監。
屆時,自會有人將此呈交給聖上。
國公府數代富貴,家人子弟驕橫跋扈,隨意賣官鬻爵,包攬訴訟,逼良為娼,無惡不作。
更重要的是,他們挾恩自重,以祖上從龍之恩挾持聖上,屢屢不恭,就連平安州和遼東的駐軍,都隱隱有些無法指揮。
國公府的毒瘤生了根,亟待剷除。
聖上正缺一個下手的把柄。
40
雪沫子又飄下那天。
小公爺穿著我補好的雀金裘,與老太君一道入宮。聽說是聖上賞賜給德嬪娘娘的臉面,讓她能夠先於其他妃子,家人團聚。
小公爺走前,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流連。
「這雀金裘,變得格外漂亮格外暖和。
「祖母,還是您會調教人,您的丫鬟也格外靈巧,求您賜給孫兒吧!」
老太君被哄得眉開眼笑。
當即就應了。
夫人面色沉沉,特意走得遲了一些。
她派人傳喚我。
掀開大紅猩猩氈帘子,熱氣和夫人冷漠的眼神撲面而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踢我的腿彎,鉗制著我跪在地上。
拾月款款向前,尖牙利嘴細數我的罪過。
一為不慈,沒有管教好自己妹妹燕鳳,差點壞了府上名聲;
二為不忠,偷了小公爺雀金裘上的南珠,換成一顆閃白琉璃珠子;
三為大不敬,毀壞御賜之物雀金裘。
「其罪當誅!」
拾月的眼神和聲音里,都充滿快意。
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菩薩一樣的臉上,兩張嘴一開一合。
「你這刁奴,犯下如此罪過,本該亂棍打死,不留全屍。但我們府上向來善待下人,有忠厚慈悲之名,不能為了你毀掉這個名聲。
「既如此,賜你一條白綾,自行了斷吧!」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白秀秀正是在此時衝進來的,氈帘子外湧進一陣風雪。
她臉上紅撲撲的,滿是喜色。
「夫人,德嬪有喜!
「這大喜的日子,您處置刁奴,也不怕衝撞了德嬪肚子裡的小貴人!」
近來皇后時常傳召秀秀入宮,她的消息,比遠離皇家的國公府要靈通。
「是了,是了,怪不得皇上賞給娘娘這樣大的體面!」
夫人喜不自勝。
41
按照計劃,秀秀成功救下了我。
夫人急急忙忙披上斗篷,趕著入宮。
拾月不甘心地跺跺腳,吩咐婆子嚴加看管我。
「你別得意。
「人證物證俱在,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正是因為德嬪娘娘有孕,府上才更要謹言慎行,除去禍患。等夫人回來,我會再向她進言。
「你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閉上眼睛。
一句話都沒有說。
雪沫子下了一天,地上一層薄霜,照得天地皆冷清起來,老太君、夫人、小公爺的馬車踩著雪回來,一路泥濘,也一臉灰敗。
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人馬。
錦衣衛、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府尹衙門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撲進府門來。
周嬤嬤以命留下的東西。
奏效了。
今日有喜。
梁府抄家。
明天的太陽,我能見到,國公府恐怕是見不到了。
42
一夜之間,朔風凜凜,侵肌裂骨。
國公府沒了富貴氣,除了老太君, 所有人都被押到大獄中待審。
錦衣衛護送秀秀和我出府時。
我牽著小石頭。
一一經過被捆綁的國公府眾人。
夫人的眼神幾欲嗜血, 再也沒了菩薩的慈悲。
「是你們, 我後悔沒早除了你們這兩個壞東西!
「黃鶯兒,尤其是你,命賤之人本該死!」
錦衣衛的繡春刀出鞘。
我借了刀鞘。
狠狠一打。
「你該償命的!」
拾月臉上幾個巴掌印,青紅一片,她撐著身子跪在小公爺身前, 天冷, 她要給他擋風。
他卻像是嚇蒙了, 眼神空洞。
「怎麼會……怎麼會呢……
「這是夢嗎……」
其餘主子奴才, 皆是哭聲一片, 在這白茫茫的地上,尤為淒涼, 再無螃蟹橫行之姿態。
百年煊赫世家,終有敗落之時。
多行不義必自斃。
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 真乾淨啊!
43
國公府罪狀昭告天下時。
我和秀秀坐上了去遼東的馬車。
車裡暖香撲鼻。
我一遍一遍地讀哥哥的信。
小石頭正在玩琉璃珠子。
秀秀拿著京城傳來的邸報,告訴大家:
國公府有七大罪,革去爵位,抄沒家產,子孫三代不得科舉。
國公夫人王氏, 行兇盤剝,包攬訴訟,草菅人命, 盡享民之血肉脂膏……
一眾人流放遼東。
平安州的王家軍,王家家主、王家小將逼民造反、殺良冒功、罪大惡極, 株連三族。
這時候。
想必他們已經戴上鐐銬,換上囚衣,徒步往遼東地界走來。
為我準備的白綾,終究是套到了拾月自己的脖子上, 聽說她為了給小公爺討一點熱酒暖身子,多和衙役調笑了兩句,衙役抱著她又抹又親。
「你倆不聽話的丫頭,本打算賣去黑煤窯子,做個下等娼婦,讓你們長長記性。
「(人」「髒。」
拾月有千般萬般的不是,她對小公爺梁遇的心卻是真的。
她含著淚捧來一壺熱酒, 看著小公爺一滴不剩地喝完。
「小公爺,你好好地活著。」
夜裡, 她弔死在牢房裡。死前她以發覆面, 生怕嚇著了小公爺。
「也是個可憐人。」秀秀嘆了幾句。
我想起雀金裘,南珠, 燕鳳,夫人, 吳嬤嬤……
回憶走馬燈一樣閃過, 天道好輪迴, 這些人都得到了報應。
是爹娘在天之靈保佑著我。
我潸然淚下。
為這一刻的大仇得報。
也為這一刻的團聚在望。
我翻開哥哥來信的下一頁。
【小虎子已至遼東。
【望團圓。】
我們原是草芥一般的人,沒什麼大作為,可是正因為矮一點, 小一點,行事便生出恭謹和尊重,覺著這天地之間一切可親、可敬、可愛、可重,天地之間大得無窮。
人有情, 草芥便隨風而長、遇水而生,長得一團團、一簇簇,可燎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