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是五歲的孩子了。
我會隱忍,會試探,會做局。
更會請君入甕。
天牢是重地,我和葉統領不能久待。
跟我哥告辭後,我跑上房頂。
我倒要看看,我哥偷偷散布「夏葉」還活著的消息是為了什麼。
算算時間,皇上也應該剛到,正悄悄躲在監牢的某一角。
半個時辰後,守衛換班,一道黑影從門口翻了進來。
我眉毛一擰,立即注意到了這人。
他躡手躡腳地往裡走,幾次躲過守衛,來到我哥的門口。
一把刀刃脫鞘而出,輕輕斬斷鎖鏈。
我哥自睡夢驚醒,看見他一笑:「你來了?」
那人輕嗯了一聲:「來殺你這個叛賊了。」
我靜觀其變。
那人抬手挽了個刀花,將刀架在我哥脖子上,嘲笑道:
「看看我們的小侯爺,之前不是與皇上形影不離的嗎?如今又如何了?嘖,被人當成狗鎖在這裡動彈不得呀。」
我哥點點頭,很坦然道:「是啊,老天也知我罪孽深重,這不報復我來了嗎。」
那人怒了:「是,你活該!你不惜背負罵名護下的孩子,最後成了最想殺你的人,這可不可笑?也不知道宥王在天之靈,看見他兒子認仇作父,心中又是何等酸楚?」
「你住嘴!」我哥撿起一根稻草扔過去,「這都是胡言亂語!」
我趴在牆頭,驚訝不已。
背負罵名護下的孩子一定不是我。
那是誰?
我哥恨不得堵上那人的嘴,可又行動受限,奈何不得。
「你不就是要給王家報仇嗎?你殺我就好了!」
那人冷聲一笑,刀在我哥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線,淋漓著鮮血。
他緩緩道:
「你急什麼?
「早些年,我王家敬你忍辱負重。
「可就算你是為了保宥王血脈,又怎麼可以殘害他人的性命?我王家就因知道些秘事,便被你戕害,上下五十幾口的命,無不無辜?」
我趴在牆頭默默盤算。
腦子卻回想起那時我哥肩上背著的一個小娃娃。
當年,奪嫡之爭何其殘酷,我哥背著小娃娃一路廝殺,自己遍體鱗傷,娃娃卻一分未傷。
如果說,爹娘和他為了保下這個娃娃,合力演了一場父子相殘的戲碼,我哥再以此投誠先皇。
怪不得!先皇要讓我哥服下火炎毒做暗衛。
只有這樣,才好拿捏!
電光石火之間,一切被我想通。
也正在這時,那人手中的刀高高舉起。
「夏葉!我現在就替王家五十幾口人報仇雪恨!」
我哥閉上眼睛,雪白的刀破空斬下。
「鏘~」
一聲清脆的兵器交疊聲傳來,皇上的刃斬斷了那人的刀,他急忙扶起我哥。
接著,無數鐵甲衛湧進來,將王家殺手摁倒在地。
被扶起的我哥有點蒙。
我蹲在屋頂嘿嘿一笑。
都說了,人家不是小孩子了,也會做局的。
但我也屬實沒想到,他居然想讓之前的仇家殺他。
這樣一來,好處多多。
第一,仇家報了仇。
第三,他不用再躲藏,皇上再也不會看見他發病的樣子。
或者說……皇上不會再有機會知道這些皇家機密。
原來,有人真的可以如此深沉,連自己的死都算計。
殺手被摁跪在地,仍大聲咒罵:「夏葉,你不得好死!你做這個局竟是為了抓我!你就是條狗……嗯!」
罵聲戛然而止,鮮血噴涌而出。
殺手捂著脖子倒下。
皇上收劍轉身,看向我哥。
「我的人,什麼時候輪到你罵了?」
16
皇上臉上帶著怒氣,穩步走向我哥。
我哥顯然沒料到皇上會在這裡出現,他不由得往後一退。
皇上冷聲道:「朕說了,退一步一塊冰,小師父若是再退,朕或許會換個地方喂你吃。」
我哥身子一抖,不動了。
皇上大掌撫摸我哥後頸,輕聲道:
「你瞞著我,是怕我知道身世是嗎?
「我不是先皇的兒子,我是宥王之子,對不對?」
我哥不說話,再次裝啞巴。
把皇上推得更遠。
可皇上忽然低頭,輕輕吻在了我哥唇上。
鐵甲衛齊齊轉過身去,皇上盯著我哥的眼,指著自己的胸膛。
「曾經,你一劍刺穿了這裡,離我的心臟只有半寸,我當時怕極了。
「那些年我們相依為命,在宮中掙扎。我怕我死了,你一個人怎麼辦。
「可當我挑開面紗,看見要殺我的人是你時,我又在想,你怎麼不真的殺了我,既然連你都不要我了,我活著做什麼?」
皇上的手緊緊攥著我哥後脖頸,我哥被迫抬頭,望著帝王滿含熱淚的眼。
皇上小聲道:「我當年見你常是一身傷,便猜測你受人制衡,叛亂奪位分明是為了你的命,你怎麼能……怎麼能要殺我呢?」
「重傷期間,我又想,我的劍術是你教的,我不曾失手,你也是。既然偏了半寸,是不是被逼無奈?」
我哥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一滴一滴的淚落在皇上掌心。
皇上無奈極了。
「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呢,我已經長大了,那些可以將我砸得頭破血流的皇子皇孫已經被我殺了,我分明可以保護你了。
「小師父,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對不對?」
帝王聲聲含淚的質問如同泣血。
我哥不忍再看,別過頭來。
可心緒蕩漾之下,竟是逼出一口血來。
他軟軟倒下,被皇上手疾眼快地接在懷裡。
動作慌亂之間,竟然扯開了薄衣。
九顆長在皮肉里的釘子刺痛了皇上的雙目。
他目眥欲裂:「這是?!」
17
「九問釘,問完九項罪,餘生十年活。」我安靜地回答。
除去九根釘傷,我哥整個身子幾乎布滿各種戰傷刑傷。
這些鞭傷杖傷針洞,雖年舊但仍恐怖,新傷舊傷疊在一塊,很難想像當時又是怎樣的苦楚。
我忽然很想說話:
「老葉告訴我,當年哥哥刺殺陛下未遂,被先皇抓住,折磨了三個月。
「可都過去五年了,這傷疤仍……可見當年行刑人照著這一處傷口,鞭笞了無數遍。」
皇上深吸一口氣,接著我往下說:
「那些經年未消的傷,大抵都是這個樣子的。」
他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傷疤。
眼淚一顆顆地滾過。
帝王無聲落淚,聲音哽咽:「他身體差成這樣,我還強迫他吃冰受內里焚燒之苦,如果……如果我耐心一點……」
沒用的,夏葉就是這個脾氣。
就是這個脾氣,強挺著在先皇手裡三個月,硬生生挨過一道道非人的折磨。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在會診。
皇上腫著眼睛,盯著哥哥蒼白的臉。
半晌,他問我:「你早就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
就連詐我哥,引皇上到天牢,都是我和公主研究的。
我只能安慰他:
「誰也想不到,哥哥當年才十歲,就能同先皇定下約定,隱匿陛下身世,護著陛下長大。
「但是,還請您原諒哥哥不說的苦衷吧。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九五之尊之位容不得半點混淆,若哥哥為了自己的安危說了,來日,陛下無法面對那些匡扶正統的大臣。
「你是誰的孩子對哥哥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把你當成心肝來護。」
「還有……」我小聲道,「如果我被釘了這種釘子,命只剩下不到十年,哦不,現在是三年了,我也不願意告訴心愛之人。」
皇上泫然欲泣:「他怎麼捨得?那年找到他屍體,我都快瘋了。」
他要怎麼不捨得呢?
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當你真愛一個人的時候,寧願用傷害他的方式讓他痛一時,也不願意他餘生都停留在永失愛人的痛苦之中。
畢竟被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而我哥哥,在京城沒有身份地藏匿了七年。
他想看皇上成長,多一眼,再多一眼。
而每一眼,都因不穩定的釘毒朝不保夕。
每一眼,都是他給自己的最後一眼,奢侈又珍貴。
我安慰著皇上,守著哥哥直到天明。
三天三夜後,太醫院的太醫會診出了結果。
這釘傷,居然是可以治療的!
18
皇上欣喜若狂。
哥哥蒼白許久的臉也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所謂這刑罰之所以厲害,全在上面的毒。
只要用針灸之法將毒排出,再拔掉釘子就好了。
日後好好休養,雖然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身體狀況,但可享常人之壽。
雖然過程會很痛苦很漫長,但總歸是看到了希望。
跑八寶齋就勤了些,給公主帶的糕點首飾小玩意就多了些。
御花園內,憨憨公主吃著小糕點,兩隻小腳來迴蕩。
「開不開心呀?」我摸摸她的頭。
小師妹發亮如水,摸著順滑舒心,我沒忍住多摸了兩下。
公主不開心了,噘起嘴巴:「師姐欺負我,我要看師姐舞劍!」
自下山來,我確實久不練習了。
我拔劍而起,劍吟清越,雪白的衣裙隨著劍風散開,仿佛與空中梨花融為一體。
我執劍,為我的小師妹下了一場梨花雨。
公主開心極了,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卻不料腳下被花枝一絆,身形不穩。
我忙飛奔過去接住。
公主穩穩跌在我懷裡。
她仰著頭,漂亮的眼睛笑得彎彎,聲音也清脆。
「師姐,我們哥哥的事情解決了,我們的呢?」
19
「報!緊急軍報!」
不過兩日,緊急軍報忽地傳了過來。
原來,我哥當年心軟,留下了王家子孫兩人,王家大哥來刺殺我哥之前,就謀劃好了退路。
還勾結了別國之人,妄圖匡扶正統!
果然,至尊皇位容不得血脈混淆,我哥所料不錯。
皇上大怒。
我忽然慶幸,自己沒有答應公主。
朝堂之上,我請兵出征。
可皇上卻駁回了我的請求。
我:???
我在朝雲峰苦學十三年,為的就是建功立業。
結果你因為我是你的小姨子,你就攔著我?
我不管,我要去。